聞此一生 第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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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遠山又對主持人使了個手勢,主持人趁機說道:“接下來讓我們有請十號選手上臺?!?/br> 場內燈光再次熄滅,觀眾席卻吵鬧如前,人們要么忙著吃甜品,要么忙著爭論徐維安和樂知文剛才的表演誰更精彩,總之誰都沒空往舞臺上看。 忽然間,一個女人出現在舞臺上。 與前面的樂知文相比,這位女演員的妝容十分粗糙,哪怕遙立在舞臺上,也能看出是個小姑娘,但她一舉一動毫無小姑娘的朝氣,相反,她整個人都暮氣沉沉。 只見這婦人肩上背著一個包袱,懷中抱著襁褓,一邊走,一邊狼狽地張望著什么。 走著走著,婦人肩上的包袱一不小心掉下來,東西嘩啦啦撒了一地,有剪刀、有衣裳、還有鞋底……這想必是女人和孩子的全部家當。 女人蹲下地飛快拾掇包袱,同時不耐煩地拍一下懷中的襁褓:“再吵,姆媽快要累死了!” 這聲呵斥惟妙惟肖,活脫脫就是個被生活壓得喘不上來氣的婦人。 劇院里慢慢安靜下來,因為所有人都從這婦人身上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疲憊和焦灼感,如此逼真,實難想象臺上的選手最多只有十八九歲。 罵完這一句,阿香又心疼起來:“好了好了,乖囡囡,姆媽知道你難受,馬上快到診所了,叫大夫打打針就好了?!焙鋈凰等挥米熨N了貼孩子的額頭,惶然道:“怎么越來越燒了?!黃包車……黃包車……我的孩子快不行了!” 她的慌亂和不安是那樣逼真,令全場的心都跟著懸了起來。 這時,一個提著行李箱的男人出現在舞臺側方,阿香抱著孩子本是六神無主,冷不丁看見男人,腳下不自主絆了一下。 男人昂首張望,仿佛在人群里找尋著什么人。 阿香渾身發抖,疾步繞著男人走了半圈。 男人一轉頭,阿香又亦步亦趨跟著他繞向另一邊。 等到看清楚男人的正臉,女人瞬間露出狂喜的表情:“金生!” 男人應聲回頭。 “真是你!”她欣喜地抱著孩子朝男人走去,“乖囡快醒醒,那是你爹!” 然而,沒等阿香跑到跟前,便見一個年輕女郎歡笑著撲入男人的懷抱:“你在這兒等我多久了?” 阿香震訝地剎住腳步,女郎也順著男子的目光發現了阿香。 兩個人異口同聲:“她是誰?!” 女郎忽然一甩手:“好哇,王金生,你騙我!你都有老婆孩子了,還敢厚著臉皮來追求我?我要告訴我父親,說你騙我!” 王金生慌忙攔住女郎:“誰告訴你她是我老婆?!那只是我鄉下的一個親戚?!?/br> 阿香渾身一震,女郎掙脫陳金生跑了,王金生拔步欲追,阿香追上去拽住他的胳膊:“王金生!你把話說清楚!我是你的什么?” 才問一句,她的喉嚨就似被眼淚和熱氣給堵住了,那聲氣讓觀眾也跟著心酸。 容易動情的觀眾,早已掏出手帕,一邊拭淚一邊唾罵:“真是可恨吶!” 男人惱羞成怒把她推到地上:“走開!” 阿香跌坐在地上,就那樣駭然望著男子離去的背影,呆半晌,憤恨地爬起來追上去:“王金生!你到底有沒有良心?這兩年你音訊全無,我和阿元是怎么過來的你知不知道?” 這時,她懷中的襁褓似是抽搐了一下,這令她面色一變,低頭看一眼襁褓,手腳頓時慌亂起來:“阿元,阿元,王金生,你的孩子快死了!” 男人終于頓住腳步,阿香搶步上前,牢牢揪住他的胳膊:“快,帶孩子去醫院!求你!” 男人的注意力仍有一部分被遠處的女郎占據著,一橫心,從西裝口袋里掏出幾張銀票:“行了行了,你先帶孩子去醫院,回頭我再來找你們!” 銀票在阿香腳邊撒了一地,她在原地倒抽一口氣,但她已經顧不上追丈夫了,忍著屈辱撿起那些銀票,抱著孩子朝另一側跑去。 舞臺上燈慢慢暗下來,再亮燈時,就見阿香一個人抱著孩子木然坐在診所的長凳旁邊。 她的樣子是那樣呆滯,宛如一尊毫無生命力的雕像。 不一會,男人從暗處走了出來,四下里一張望,發現了陰影中的阿香。 “怎么樣?”他有些不耐煩,“孩子好些了嗎?” 阿香不吭聲。 男人湊近看了眼襁褓,嚇得險些跌坐到地上。 底下觀眾看得呼吸一窒。 阿香披頭散發,吃吃地笑起來。 “死了……死了……” 男人畏懼地伸出手,欲把襁褓從阿香懷里抱出,阿香卻沉著臉用力將男人推開,一步步向他逼近。 “你害的……你還我的阿元!” “你……”王金生手足無措,一步步往后退,“這不能怪我啊,剛才孩子明明就已經不行了!” 眼看被逼到了死角,他突然立起眼睛反罵起來:“你是怎么照看孩子的!” “啪”的一聲,阿香揚手抽了男人一巴掌,男人被打得一個趔趄。 “啪——”又是第二下,待要打第三下時,王金生卻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推搡到一邊。 “你這瘋子?!彼攀只拍_跑開了。 阿香被推撞到一旁的長凳,懷中的“孩子”隨之落到地上,對上孩子的面孔,阿香渾身一顫,呆坐在地上,目光和表情漸漸像蒙上了一層灰,忽然間,她像瞎子一般在地上摸索起來,邊摸,邊沖王金生的背影柔聲喚道:“金生,你掉了東西?!?/br> 王金生很不耐煩地扭頭看,誰知這時候,阿香三步并作兩步跑到他面前,冷不丁將一把剪刀刺入他的胸膛。 全場驚呼,有人甚至駭得站了起來,隨著男人倒地,阿香握著剪刀惶惑地向后退去。 她目光散亂,向左急跑一步,又向右邊急急跑兩步,一副喪魂落魄的樣子。 手一松,手里的剪刀鏘然落到地上。 周圍似乎圍上了許多人,阿香白著臉朝四周張望,突然想起什么,再次跪下去將孩子緊抱到自己懷中,親昵地把臉貼上去。 漸漸地,她露出甜蜜的微笑,舉起手中的襁褓,對著虛空的四周絮絮地說:“我們阿元是個乖寶寶,平時我出去做事,我的阿元總是不吵不鬧等姆媽回家,她還會幫姆媽擰毛巾,幫mama打洗臉水,從來不哭……聽人說,這樣懂事的孩子是來報恩的,我是不是好福氣?” 觀眾席有人忍不住痛哭起來, 臺上的阿香喪魂落魄地癡立半晌,慢慢背過身去,幽魂一般從地上的男人尸首跨過去,如同跨過地上的一灘泥,忽一下,她加快步伐,義無反顧沖向馬路。 只聽一聲凄厲的剎車聲,阿香重重跌倒地上,臨死之際,依舊緊緊抱著孩子。 簾幕緩緩掩去臺上的光景,戲院里沉默異常,有人在低聲啜泣,有人在用帕子抹眼睛,有人在不甘心地咒罵,每個人的胸口都堵著悶脹的情緒。那情緒介于苦和酸之間,難以言喻,直到臺下第一聲鼓掌響起,全場才爆發激烈的喝彩聲。 掌聲久久不停,誰能想到,這樣富有感染力的場景和臺詞都是選手臨時設計出來的。 到了下一個打分的環節,評委們卻起了爭執,有人堅持認為樂知文的表演更到位,有的評委卻認為十號選手的演繹更打動人心。她的哭或笑,似能直抵人的心底,讓人不由自主跟著悲、跟著喜。 這是一種天賦。 由于評委們爭執得太激烈,過了十幾分鐘都沒有商量出個結果。觀眾席不時發出嘈嘈切切的議論聲,大家都等得心焦。 有人眼睛一亮:“打分了打分了?!?/br> 十號選手聞亭麗,險勝一分。 劇院里一片嘩然。 林會長代表十位評委發言:“兩位選手對人物的理解十分深刻,在九號戲中,樂知文的表演極為打動人心,無論是主角煙癮發作的狀態,還是情感遭到沖擊時眼神的細微變化,都被她演繹得淋漓盡致。 “而十號選手則為我們呈現了完整、細膩、感人至深的一場表演。在我們看來,二位的實力難分伯仲,均為今晚之冠。但考慮到十號選手是一位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新人,評委們愿意給這位新人多一點鼓勵分數?!?/br> 這話一出口,觀眾席上的爭議登時平息不少。 話講得那樣漂亮,連樂知文的影迷都沒話說。 聞亭麗在黑暗的側臺忐忑等待消息,聽到這結果,臉上沒來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趙青蘿便狂喜地奔過來摟住她的脖子:“聽到了嗎?聞亭麗!你是第一名!你是第一名!” 聞亭麗喜極而泣,兩個人像孩子似的抱在一起手舞足蹈。 選手們陸續過來道喜:“聞亭麗,祝賀你?!?/br> 面對著一張張誠摯的面孔,聞亭麗心房里充滿了歡喜,忙不迭說:“謝謝?!?/br> 忽然間,人群向兩邊錯開,樂知文走了過來。樂知文平日里總是不茍言笑,這會兒臉上也是淡淡的,仿佛她體內的爆發力和情緒都只為舞臺而留。 她到近前認認真真打量聞亭麗一番,由衷地說:“你很棒?!?/br> 短短三個字,讓聞亭麗眼眶莫名一熱:“謝謝!” 徐維安走過來,大大方方跟聞亭麗握手:“祝賀?!?/br> 雖驕傲,卻也誠懇,扭頭一看,樂知文已經走遠了,他插著褲兜追上去:“輸了沒有不開心吧?喂,我請你去仙樂絲吃夜宵?!?/br> 樂知文掉頭轉向另一個方向,現場工作人員忍不住笑著搖搖頭。 頒獎時,聞亭麗榮光滿面接過林會長頒發的獎品,除了一個金光閃閃的獎杯,還有一臺全新的德國寶納華相機。 臺下“砰砰砰”不斷發出怪響,那是一群報社的記者拿著西式攝影機在對著她拍照。 聞亭麗站在光影中,高舉著自己的獎杯,笑容甜得像蜜。 接下來便是全體選手合影,趙青蘿榮獲第五名,她自己滿意得不得了,照相時拼命沖臺下的趙家人揮手,趙先生和趙太太開心成一團,又在底下指揮兩個小的為jiejie搖旗幟。 后面主持人又邀請某兩位幸運觀眾上臺與冠亞季軍合影,足足熱鬧了十來分鐘才落幕,觀眾們心滿意足地散場。 黃遠山笑吟吟對電影協會的同仁們說:“諸位前輩不再怪我為了一場話劇比賽大費周章了吧,瞧瞧,我們不但吸引到了一批對戲劇感興趣的年輕人,還在這場比賽中發現了一個表演天才!” 聞亭麗和趙青蘿剛下臺,鄭主任就沖過來一把摟住她們:“剛才你們比賽的時候,先生大氣都不敢出。到后頭聞亭麗等分的環節,我真是緊張得要昏過去了?!?/br> 又指了指后方:“米歇爾校長也來了,走,過去打個招呼?!?/br> 米歇爾剛好從二樓雅座下來,卻只遙遙立在那里冷淡地一點頭,就隨同其他校長向出口方向走去。 聞亭麗下意識抬頭朝二樓雅座看,才發現陸世澄已不在那兒了,兆先生跑過來對人群中的黃遠山低聲說:“有個董事要過來跟陸小先生談事情,陸小先生準備在后面貴賓室里歇一歇,大概要等外頭徹底清凈了再走?!?/br> 黃遠山面色凜然:“快沏茶,我稍后就來?!?/br> 這廂趙青蘿繼續開心地提議:“既然燕珍珍她們在出口等我們,不如到對面的仙樂絲吃些冰淇淋再走,我和聞亭麗請客,就當是慶功了?!?/br> 說話間,報社的記者要過來采訪聞亭麗,鄭主任自覺地擔任起了監護人的責任:“感謝諸位抬愛,聞同學是我們務實女子中學的學生,要采訪她可以,但要提前跟我們藝術部報備,煩請見諒,她還是個學生,多謝多謝……明天是周末……請各位禮拜一再聯系務實藝術部?!?/br> 工作人員護送聞亭麗和趙青蘿回后臺卸妝。弄完后從側門走出劇院,一陣涼爽的夜風吹過來,聞亭麗一低頭,驚道:“呀,我的書包落在后臺了,等我一下,我回去拿?!?/br> 她沿著原路跑回去。 比起先前的熱鬧,這會劇院里安靜不少,她的心仍沉浸在獲勝的歡喜中,風一般掠回到化妝室,卻沒找到自己的書包,忙出來問人,恰巧有個年輕的場記路過,看到聞亭麗,他一改先前的敷衍態度,熱絡打招呼說:“聞小姐?!?/br> 聞亭麗忙問他有沒有看見自己的書包。 “噢,剛才有好幾個選手落了東西在這,兆先生讓人統一收起來了,要不你去問問兆先生,他在二樓對賬呢,走廊盡頭開著門的那間就是?!?/br> 聞亭麗道聲謝,又尋到二樓去。二樓走廊上鋪著猩紅色的厚地毯,踏上去,悄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