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風與潮之夜Ⅱ(2)
風魔小太郎分明知道她在裝腔作勢可還是很禮貌地表示了感謝:“蘇桑來日本開店我當然是要來捧場的,不過在這種地方談判是不是吵鬧了點兒?” “我們已經把三樓的‘夏月間’收拾好了,那是間和式屋,有很大的陽臺,正對著東京的夜景,相信大家長一定會滿意?!碧K恩曦微笑,“以我的信用保證,只有大家長和猛鬼眾的龍王能登上那層樓?!?/br> “單獨見面?” “單獨見面,我想這也是大家長期待的吧?” 風魔小太郎沉沉地點頭:“是的,大家長說過他們見面的時候不要外人在場。蘇桑你的意思是我和櫻井家主就留在這里欣賞表演?” “這只是一座四層小樓而已,可不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東京塔,今夜東京的名媛們在這里狂歡,誰也不敢造次對不對?”蘇恩曦挑了挑眉,“在這種地方我們怎么能奈何得了世上絕無僅有的皇呢?” 風魔小太郎沉默了片刻,幽幽地嘆了口氣:“蘇桑您知道得真多啊,您的機構投資我們,也是為了龍族的遺產吧?原以為那是家族最核心的機密,想不到已經有太多人知道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人多少組織期待著繼承龍族的遺產呢?想起來真叫人灰心啊?!?/br> “所有封印都會脫落,所有牢籠都會腐朽,而籠中的東西卻是永生不滅的?!碧K恩曦微笑,“哪里是我們能阻止的呢?” “您是說總有一天那個被埋葬的文明會重現于世么?” “我不知道,也沒人能知道。如果真有命運之輪的話,那個輪子早就轉動起來了,沒有人能阻止它,也沒有人能令它轉向。我們的力量在它面前太渺小了,我們只能在那輪子上奔跑,遵循自己的直覺?!碧K恩曦幽幽地說,“真到了最終的那一日,我也只能坐看它的發生?!?/br> “遵循自己的直覺,說得真好,從蘇桑您這里聽到了那么有教益的話,今夜您是我的老師?!憋L魔小太郎微微鞠躬。 “別那么拘謹啦,”蘇恩曦忽然笑了,親熱地摟著風魔小太郎的肩膀,大力拍打,“這里可是夜店哦,是不醉不歸的地方!大家都在喝酒,我們為什么不趕緊喝起來呢?可惜店里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女人可以陪您,您看我怎么樣?說起來您也沒什么可選的……如果那邊坐著的櫻井女士不算您自帶的姑娘,那我就給她找個英俊的伴兒來!” 風魔小太郎接過她遞來的杯子,深深地看蘇恩曦那雙時而嫵媚時而深邃的眼睛:“我只想問一句話,您來日本,是希望解放神,還是埋葬它?” 蘇恩曦又笑了:“向您保證,無論我為誰服務,目的是什么,直到這一刻,我還是您的朋友。我來日本是要把神送回地獄去,那是不該留在世界上的東西?!?/br> “為您這一句,干杯!” “干杯!” 兩杯相碰,風魔小太郎把杯中的烈酒一飲而盡,然后拿出了手機,撥通源稚生的電話:“布防完成,環境安全,大家長可以進入?!?/br> 接電話的居然不是源稚生而是烏鴉:“clear,請保持對環境的控制,大家長準備進入?!?/br> 站在陰影中的源稚生摘掉耳機,撣去頭發上的雨水,默默地看著舞池中紅男綠女縱情聲色。 他其實已經進了高天原,他扮成了風魔小太郎的司機,低低地扣著帽子。沒有人會想到前排開車的人才是真正的vip,后排坐著的風魔小太郎和櫻井七海卻是保鏢。 今天早晨蛇岐八家已經拿到了高天原的內部地圖,去往三樓的樓梯就在不遠處,今夜那層樓是禁區,素白色的年輕人坐在名為夏月間的和式小屋里等待他。 確實是精心的安排,他們這對兄弟和敵人走到今天,在如此多重要人物的坐鎮和東京名嬡們的圍拱下重逢,總算不用劍拔弩張,而能坐下來好好說說話。至于會不會有人死在那間小屋里,源稚生現在懶得去想。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幾分鐘,他還想留在這里看看表演。 他是個特別好靜的人,很少來這種喧囂的場所,可今夜這里的環境卻讓他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溫暖。 雖然確實夠惡搞的。 服務生統一穿黑色制服,挽起袖子,小臂上貼著龍虎刺青,給客人點煙的時候會抽出腰間的手槍來,湊上去“啪嗒”一聲,槍口跳起明亮的火苗。牛郎們清一色穿黑色的長風衣,風衣里是顏色花哨的襯衫,想必是模仿執行局。店里還向客人們提供cosplay的服裝,皮短裙、漁網襪、緊身的女警制服,今夜這里人人都是黑道,流氓、打手、墮落警察、風塵女子……一鍋燴。 男人女人大呼小叫地搖著骰子,酒到杯干,偶爾座頭鯨登上舞臺講兩句又傻逼又雄壯的話,跟著一段表演。當紅牛郎的節目會贏得滿堂彩,比如basaraking出演的《埃及艷后》和右京·橘的《櫻落嚴流島》。幾日不見這群神經病越發神經了,原來他們真的不只是藏匿在這家店里,還是店里的一員。 有人說狂歡就是一群人的孤單,但是孤單的人湊在一起,似乎就真的溫暖起來了。 源稚生也能感覺到他們身上的溫度。 引擎聲壓過了音樂,黑太子摩托駛入舞池中央,愷撒穿著緊身皮衣,全身上下掛滿銀色的鎖鏈,腰帶里插著閃亮的沙漠之鷹。他摘下墨鏡扔向客人們:“我的引擎已經燒熱,你們準備好了么?” “basaraking!basaraking!”數以百計的玫瑰扔上舞臺。 白色的玫瑰花瓣從天而降,楚子航穿著一身紅色皮風衣戴著骷髏假面,從天而降墜落在舞臺中央。愷撒駕駛摩托車沖向楚子航,兩個人假模假式地搏斗,似乎是在表演什么黑道舞臺劇。 幾輪格斗之后楚子航已經拾起愷撒掉落的沙漠之鷹,一槍打穿了他的胸膛,可又忽然撲上去抱住即將倒下的愷撒。 源稚生大概有點看明白了,這幕戲講的是一對黑道兄弟的故事,愷撒出演桀驁不馴的哥哥,楚子航出演孤獨敏感的弟弟。他們從小孤苦,但是立志要做人上之人,哥哥聽說政界和黑道必須相互配合,才能越走越高,于是兄弟二人抓鬮,一個人在黑道發展,要打敗各種幫會當黑道的皇帝;一個人要去考東大當名律師,然后進軍政界當大政治家。抓鬮的結果是桀驁的哥哥要去當政治家,敏感的弟弟卻要去闖艱難的黑道。但他們服從了命運的安排,兩個人說好再不聯系,但在關鍵時刻總是互相幫助,誰也不知道黑道大哥的哥哥是政界新星,也沒人明白為何弟弟所在的幫會總能在掃黑行動中幸存。 二十年后哥哥當上了國會議員,性格更加剛愎自用,要當全日本的霸主,于是掀起掃黑風暴,所有幫會都受到重創。弟弟不得不出面阻止哥哥,說黑道在日本的歷史悠久,很多人都靠黑道吃飯,如果摧毀了黑道,哥哥主導的政府不可能養活那么多的社會底層,這等于摧毀了社會上的弱勢群體。但哥哥說在他的未來規劃中是沒有黑道這個東西的,犧牲一些人的利益并無所謂,一切都要為他的政治未來讓路。 最后兄弟相約在東京灣的跨海大橋下,在他們當初抓鬮和分別的地方用當初的方式決斗,最后是弟弟射穿了哥哥的心臟。 楚子航和愷撒正演出這幕短劇的結局,哥哥臨死的時候終于說出了真相,因為他已經得了絕癥,再也無法暗中保護弟弟了,他擔心自己死后內向的弟弟無法掌控那么多黑道幫會,便以自己的鐵腕橫掃黑道。 “記得我們當初的約定,要當日本第一的黑道皇帝!”哥哥最后的遺言,“我的弟弟一定會是日本第一!” 掌聲震耳欲聾,客人們淚如雨下。戲其實演得很傻,楚子航那口二把刀的日文像是在爪哇或者土耳其學出來的,但來這里的女人要么愛basaraking,要么愛右京,要么兩者都愛,那些缺點都被忽略了。喝了酒之后大家都進入自high的狀態,來這里就是為了大哭大笑。其中還有源稚生的熟人,那位知名設計師中島早苗小姐,修復家族神社的時候橘政宗親自前去拜托過她,當時她以“承擔黑道工作擔心有損事務所的名聲”為由再三推辭,非常冷艷高貴,現在卻看著黑道兄弟的小話劇梨花帶雨。 在場的人能真正明白這幕粗糙舞臺劇的可能只有源稚生,這是那幫神經病對他的揶揄或嘲諷。這場“黑道盛典”的一切都是在暗喻他和源稚女,也難為這幫神經病們有心。 哥哥死去的時候放送了一首蒼涼的中文歌: “你陪了我多少年, 穿林打葉,過程轟轟烈烈, 花開花落,一路上起起跌跌, 春夏秋冬泯和滅, 幕還未謝, 好不容易又一年……” 歌詞跟劇情不太搭,情調卻很吻合,反正在場的都是日本人,多半聽不懂中文。 但源稚生的中文沒有問題,聽得很明白。這是一首秋天一樣的歌,聽完之后讓人心里很安靜,源稚生反反復復地回想那句“你陪了我多少年”,忽然有點明白那幫神經病為什么選這首歌。 人生其實很短暫,有誰能陪誰多少年?屈指算來就那么區區幾個人,那么多年來陪過源稚生的只有三個人,橘政宗、櫻還有源稚女,現在其中的兩個已經變成了新墳。 你陪了我多少年?我能償還你多少年? 他悠悠地哼著這首歌,神游物外似的。不遠處的vip包廂里,風魔小太郎也哼著這首歌,手指在膝蓋上打著節拍。 服務生們在舞池中央擺上了一口銅缸,把一瓶又一瓶的香檳倒進缸里。今晚客人們點的酒已經太多了,不斷有豪客刷卡派送每桌一瓶香檳,最后只能把這些香檳都倒進缸里,大家可以隨意地從缸里取酒。 酒已經太多了,在場的客人們一天一夜也未必能喝完,這時候繼續買酒只是為了把某個牛郎的營業額推高,但是大家都很樂意這么做。這是個創造奇跡的夜晚,高天原的氣氛在午夜之前就白熱化了。 今夜一切都是可能的。 不遠處的客人發現了源稚生,眼波流動。她大概誤以為源稚生也是店里的牛郎了,店里的男性要么是服務生要么是牛郎,以源稚生的容貌,似乎不可能是服務生。 源稚生從旁邊的玫瑰花瓶里抽出一支花遞到她手中,微微笑笑,轉身離去,沿著客人不得踏入的通道去往樓梯間。 地下室的化妝間里,源稚女正在梳妝,路明非反坐在一把椅子上旁觀,贊嘆不已。 他記得某個文豪說女人化妝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場面,她們把種種精美的顏色涂抹上去,手法輕柔得像是為雛鳥梳理羽毛,于是蒼白的臉漸漸地精神煥發,絲絲嫵媚流淌在眉梢,眼波都變得明亮起來,整個過程仿佛巨匠繪制肖像,你坐在那里看著,感受著時光流逝,心情仿佛天邊的白云那樣變化。 源稚女化妝就給人這樣的感覺。他的妝很淡,只用極少的一點顏色,隨著薄薄的朱色和石青抹上眉間眼角,他漸漸艷麗起來,再度呈現出介乎男女之間的妖異之美。 他正強行用化妝術把自己恢復成那個桀驁的風間琉璃。 “就用自己真實的樣子見他不好么?”路明非忍不住還是問了。 “我不愿意那么弱弱地去見他,好像回去跟他求助那樣。他今天要見的人是猛鬼眾的龍王風間琉璃,我就給他風間琉璃。只有風間琉璃能說服他?!?/br> 路明非沉默了很久:“你心里其實還是有點恨他的吧?” 源稚女停下手,眼神忽然間迷離起來:“是啊,怎么能不恨呢?在我發現自己是惡鬼的時候,在我最絕望最虛弱的時候,這個世上最該跟我在一起的人卻用刀把我的心刺穿了。我無法選擇自己的血統啊,我生來就是這種骯臟的東西,可他也覺得我臟。他那么光輝那么正義,不能有骯臟的鬼做弟弟……可親人就是這個世界上跟你最親近的人??!如果換成我是皇,哥哥是鬼,就算為了他和全世界為敵,我也不會讓他一個人孤單地逃跑……跟你最親的人相比,世界算什么???”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大滴大滴的眼淚滑落下來,弄花了精致的薄妝。 路明非能感覺到那潮水般洶涌的悲傷,很顯然風間琉璃始終壓抑著這種情緒,但在即將跟哥哥見面的時候,終于控制不住地流露了出來。 這種情緒對于談判顯然是不利的,路明非覺得自己應該勸勸他。但他做不到,是啊,如果你最親近的人是個惡鬼,你就能放棄他了么? 在親人的眼里,大義滅親是個何等殘酷的詞啊,世間應該有那么一個人,你可以為他背叛一切,甚至于公理和正義。 可公理和正義也是頭等重要的大事啊,從小老師就告訴你那是不能違背的。路明非一時間想不明白這么多事,只覺得心情很低落。 “對不起,我就是這樣,做戲做得太多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入戲了?!痹粗膳謴土似届o,開始補妝,“動不動就哭哭笑笑?!?/br> “所以你才是最紅的牛郎啊,所有女孩都喜歡你?!甭访鞣请S口說,“不像我,就算把我放到牛郎店里穿上牛郎的衣服,我也只是個端盤子的?!?/br> 他想說你隨便哭哭笑笑就能讓人心里那么難過,我這種糙漢都被打動了,要是個女孩還不跟你落下淚來。 “其實每個人都在表演,人生就像是一出戲,你在戲里扮演的總不會是真實的自己?!痹粗膳p聲說。 “也不一定吧,老大就總是本色出演啊,我也很本色,不同的就是老大演高帥富,我演rou絲而已?!?/br> “rou絲?”源稚女問。 “網絡詞語,說那種沒有存在感的路人甲路人乙,活該一輩子暗戀班里的漂亮女生。進階狀態是中年怪蜀黍,終極狀態是老盧瑟?!甭访鞣呛芨吲d能找到這個話題把源稚女的注意力引開,說這個他絲毫不覺得傷心,他已經習慣于自己是rou絲了。 “sakura你也是個演員,只是演得不太好?!痹粗膳灶欁缘禺嬅?。 “哪有,我這么憨厚,有什么說什么,從不搞偽裝?!?/br> “你是個很孤單的人,但你會故意說很多話來掩蓋,不是么?” 路明非一愣,立刻想用話遮蓋過去:“算不上孤單吧,偶爾有點沒意思,不過吃吃喝喝很快都會過去?!闭f完他才想起,自己下意識地在遮掩什么,果然被源稚女說中了。 “那是你在逃避,只要你跑得夠快,孤單就抓不住你,但有一天你會累得跑不動,孤單不會,它遲早會追上你?!?/br> “照你這么說我不是沒救了?” “你心里喜歡什么人吧?但沒法跟她在一起,跟她在一起就有救了?!?/br> 路明非一怔,心說我暗戀某人你都能看得出來? 源稚女從化妝鏡里看著路明非:“我也不是故意要觀察你,我是個演員,觀察別人是我的習慣。第一次看你照片,我就覺得你在偽裝,但你藏不住自己。你心里的那個人太強,總是要不顧一切地撕破偽裝跳出來。你心里的那個人,是值得敬畏的。當你把他放出來的時候,你才是本色出演?!?/br> 路明非心里動了動,源稚女后面的話他根本就沒聽進去。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諾諾其實一直都知道他的心事。諾諾的外號是紅發巫女,號稱會用塔羅牌算命,這只是她跟大家開的一個玩笑,她根本不用借助任何牌就能算出對方的心事,她有“側寫”的能力,路明非曾經親眼見過她那靈巫一樣的感悟能力。那么諾諾怎么可能猜不出他的心事呢?連源稚女都猜得出來。但諾諾從未表示過,她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心沉沉地往下墜,原來諾諾跟陳雯雯是一模一樣的。女孩們才是好演員,她們什么都知道,但她們不想提起。她們也許希望你知難而退,也許是根本就不在乎。 也許只有繪梨衣那種笨蛋小怪獸才是他路明非承擔得起的女孩,她的喜怒哀樂路明非不用猜。這個時候他忽然有點想念繪梨衣,希望她回去之后一切都好。 “我看起來怎么樣?”源稚女站起身來。 路明非上下打量他:“蠻好的……就是還缺那么點兒氣勢。你要記得控制情緒?!?/br> “放心吧,今天是我和哥哥重逢的大日子,我會控制住?!痹粗膳c頭。 路明非忽然想起不在惡鬼狀態的源稚女其實算得上一個很乖的弟弟:“其實我也有個弟弟,他小時候老跟我搶電腦,我可煩他了,但今天回頭去想,我已經不討厭他了?!?/br> “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