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耶夢加得(5)
“你試過在人群里默默地觀察一個人么?看他在籃球場上一個人投籃,看他站在窗前連續幾個小時看下雨,看他一個人放學一個人打掃衛生一個人在琴房里練琴。你從他的生活里找不到任何八卦任何亮點,真是無聊透頂。你會想我靠!我要是他可不得郁悶死了?能不那么孤獨么?這家伙裝什么酷嘛,開心傻笑一下會死???”夏彌頓了頓,“可你發現你并不討厭他,因為你也跟他一樣……隔著人來人往,觀察者和被觀察者是一樣的?!?/br> “孤獨么?” “嗯?!毕膹涊p聲說。 “血之哀?純血龍類也有血之哀么?”楚子航的聲音越來越低弱,呼吸像風中的殘燭。 “嗯?!毕膹淈c點頭,“你問完所有問題了么?” “最后一個……你現在真的是夏彌么?”楚子航抬起眼睛,漆黑的眼睛,瞳光黯淡。 夏彌忽然覺得自己重新看見了那個楚子航,仕蘭中學里的楚子航,沉默寡言、禮貌疏遠、通過看書來了解一切。那時候他還沒有標志著權與力的黃金瞳,眼瞳就是這樣黑如點漆,澄澈得能映出云影天光,讓你不由得想要盯著他的眼睛看,那是孤獨地映著整個世界的鏡子。 “是我啊,”她歪著頭,甜甜地笑了,“我就是夏彌,什么都別想啦,你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夢里遇見多嚇人的事情都是假的。我一直守著你不是?就像那次你足足睡了十天……” 笑容真美,容光粲然,臉頰還有點嬰兒肥,嘴角還有小虎牙?;鹧姘阉纳眢w映成美好的玫紅色,發絲在風中起落,像是蝴蝶的飛翔。路明非呆呆地看著,想到《聊齋志異》里的名篇《畫皮》,要是妖怪有這樣傾城的一笑,縱然知道她是青面厲鬼,書生秀才也會沉迷其中吧?這才是色誘啊,不著一點艷俗,也不用肌膚接觸,只要笑一笑就點亮世界了,讓你死且不懼。 楚子航凝視她許久,緩緩地張開了雙臂把她抱在懷里。夏彌沒有反抗,這個精分的龍類大概是做戲太深,覺得情濃至此不抱一下似乎對不起唯一的觀眾。她跪著,比坐著的楚子航還高些,就像是母親懷抱著疲憊的孩子。她把臉貼在楚子航的頭頂,一只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發,另一只手四指并攏為青灰色的刃爪,無聲地抵在楚子航的后心。 她高高舉起刃爪,嘶聲尖叫起來,瞳孔中熾金色的烈焰燃燒,隱藏在血rou中的利刺再次血淋淋地突出,頭角猙獰,她在一瞬間再度化為青面獠牙的惡鬼。骨刺刺入了楚子航的身體,從背后透了出來,兩人就像是被一束荊棘刺穿的小鳥,可楚子航動也不動,雕塑般緊緊地擁抱著懷里的女孩或者雌龍,不愿跟她分開。 夏彌,或者耶夢加得,如同被扔進地獄中滾熱的硫磺泉里那樣嘶叫著,同時劇烈地痙攣,血脈膨脹起來凸出于體表,里面仿佛流動著赤紅色的顏料,像是血,但比血濃郁百倍。 進行到一半的龍化現象停止了,夏彌嶙峋凸凹的面部一點點恢復,柔軟的面頰,一點點的嬰兒肥。刃爪變成了纖細的人類手掌,無力地垂落在身側。 楚子航松開了夏彌,艱難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后退。夏彌緩緩地坐在地上,長發垂下遮住了她的臉。 一把折刀刺穿了夏彌的后心,刀刃泛著賢者之石那樣的血紅色。 昂熱的隨身武器,以獅心會第一代領袖梅涅克·卡塞爾的亞特坎長刀的碎片打造,曾經重創康斯坦丁的利刃,對于龍類而言那是劇毒的危險武器,就像淬了砒霜的匕首之于人類。劇毒已經通過血液循環感染到了耶夢加得的全身,細胞正在迅速地朽壞,血液粘稠如漆。 “不愧是最像龍類的人類啊,做得真好?!彼焓值奖澈?,拔出了折刀。 “你不是夏彌,你是耶夢加得?!背雍剿粏〉卣f。 “是,我是耶夢加得,龍王耶夢加得!”夏彌昂然地仰起頭,死亡已經不可逆轉,但她的尊嚴不可侵犯,她是龍王耶夢加得。 兩個人久久地對視,都是漆黑的眼睛,都漠無表情,好像都下定了決心到死也要當仇人。 然而就像是一顆石子投入了冰湖那樣,忽然間漣漪蕩開,冰都化了,水波蕩漾,輕柔而無力。夏彌收回了目光,吐出了一柄鑰匙,她一直含著那柄鑰匙。她把鑰匙掛在折刀的環扣上,扔向楚子航,冷笑,“好像我吃了你的女孩似的……去那里找夏彌吧,我把她的一切都留在那里了?!?/br> 楚子航拾起折刀,久久地看著那柄鑰匙,再抬頭去看夏彌。他真討厭這樣的沉默,沉默得叫人要發瘋,他想說點什么,可是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了,來不及問,來不及說,一切都來不及了。 “再見?!弊詈笏p聲說。 “再見……”夏彌也輕聲說。 她的瞳孔中最后一絲微光熄滅,仰天倒下,輕得像是一片樹葉。她赤裸地躺在還未冷卻的煤渣上,煤渣灼燒著她的后背和長發,很快又被血浸透。鮮紅的血襯著瑩白的肌膚,這兩種沖突激烈的顏色微妙地融合在一處,讓人想到保加利亞山谷里織錦般的玫瑰花田。 確實有玫瑰,路鳴澤圍繞著她行走,仰頭看天,隨手從懷中花束上扯下大把的玫瑰花瓣對空拋灑,而后冉冉地落在她的身體上。扯呀扯永遠也扯不完似的,最后漫天飛舞的都是花瓣,就像忽如其來的大雪。楚子航低著頭,默默地站在一旁。 路鳴澤說對了,這就是一場葬禮,夏彌躺在棺材里,楚子航是家屬,路鳴澤是牧師,而路明非是路人。 愛唱歌的女孩被埋在花下了,連帶著她的野心、殘暴和謎一樣的往事。 酒德麻衣和薯片妞相對擊掌,“搞定!” 兩個人都是長出了一口氣,都是冷汗淋漓,圍觀神一般的戰場對于人類來說壓力確實大了一些。最后楚子航和夏彌如流星般在巨大的空間中飛射和沖擊時,她們把監控錄像一格格地過都捕捉不到清晰的影像,龍血沸騰時極致的速度已經超過了攝像機的上限。 “你上次不是跟她打過么?”薯片妞說,“怎么也那么緊張?” “完全沒記憶,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在斯德哥爾摩的一家酒店里了,睡在我最熟悉的床上,我想了半天一直沒想明白那些事到底有多少是夢境多少是真的?!本频侣橐戮従彽卮蛄艘粋€寒噤,“我直到現在才明白當時那場戰斗有多要命?!?/br> “楚子航真是強到莫名啊?!?/br> “嗯,不過按照老板的計劃,只能有一個人走出地鐵,”酒德麻衣微微皺眉,“老板的計劃從來沒有出現過偏差,可現在看起來楚子航還沒到會死的地步?!?/br> “我總覺得還有哪里不太對,但是想不清楚?!笔砥ぐ粗杧ue。 “把衣服脫下來?!背雍降吐曊f。 路明非愣了一下,不解其意,這里已經光了兩個了,連他也不放過? “把衣服脫下來!”楚子航的聲音有點暴躁。 路明非不敢違抗,戰戰兢兢地把外衣脫下交到楚子航手上。楚子航蹲下身,把外衣蓋在夏彌身上。 “用得著么?”路明非想,“那么多玫瑰花瓣蓋著呢?!彪S即他明白了,路鳴澤和白色玫瑰花瓣只會出現在他自己一個人的視野里,這個小魔鬼或者牧師是疊加在現實場景上的一層特效。 楚子航在四周轉了一圈,把網球包和黑箱都撿了回來,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件整理好。他依然是那么井井有條,好像準備一次遠行。 “走吧?!彼嘀鴥杉|西從路明非身邊擦過,“隧道里有一列地鐵,沿著鐵軌就能到復興門?!?/br> “喂喂,師兄等等我,你別走那么快,我腳崴了……”路明非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后面。 他忽然打了個寒戰,耳朵不由自主地豎了起來。背后好像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就像是蛇在游動。他忽然想起以前看過的一個故事,你若是走在南美叢林聽見背后有樹葉碎裂的聲音千萬別回頭,那是一條巨蟒在跟著你。它在研究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它沒有看到你的正面,不知你是不是危險,因此不敢進攻,你要是回頭,它一準兒纏上來把你渾身骨頭絞碎。跟那個冥界的故事一樣,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回頭,他媽的就不回頭! “師兄,我們這把回去就牛逼了吧?”路明非腳下加快,故意大聲說話來壯膽。 可楚子航忽然停下了腳步,提著黑箱的手背上青筋暴跳。 “不會吧?你也聽見了?”路明非苦著臉,這樣看來不是錯覺啊,是蛇還不要緊這里有面癱師兄,要是夏彌還魂…… 路明非緩緩地回頭,腳跟用力,做好了隨時拔腿逃竄的準備?;鸲牙镉幸粭l黑色的東西在緩緩地游動,粗細跟水桶差不多,表面有細小的鱗片反光,看不清長度,能看見的部分就有七八米之長。那好像真是一條巨蟒,它游到了夏彌身邊,一圈圈地纏繞在她素白的身體上。路明非艱難地咽了口口水,他從沒見過那么大的蟒蛇,同是爬行類,這東西跟龍王比起來有點不夠高級,不過路明非從小怕蛇,此時不由自主地往楚子航背后躲。 黑蟒猛地彈了起來,卷著夏彌的遺體,彈向月臺的方向。 月臺上狂風襲來,巨大的黑影在狂風中展翼,嘴張大到極限的180度,利齒如槍矛!那根本不是什么黑蟒,那是龍王芬里厄奇長的舌頭! 長舌把夏彌卷進龍嘴里,交錯的利齒閘門般猛地合攏。路明非隱約聽見骨骼碎裂的聲音,那張可怖的嘴有水壓機般的巨力,能瞬間把夏彌柔軟的身體化成混著骨渣的血泥。 龍還活著!他一直是假死,他在等待機會去宣泄刻骨的仇恨。他在倒下前瘋狂地尋找夏彌,因為那是他的meimei要殺死他,這頭智商低下的龍終于覺悟了。 暴虐的殺心控制了他的精神,血脈熊熊燃燒! “龍骨十字!”楚子航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他犯了致命錯誤,他混淆了夏彌的身份,雖然是人類女孩的遺體,但里面都是龍類的骨骼和血液。那是一具封藏了龍王之力的“龍骨十字”! 龍王仰頭展翼,龍吟聲高曠、狂暴和凄厲。整個空間巨震,成千上萬的骨鳥從天空里落下,驚恐地翻飛,碰撞,化為碎片。它們甚至經不起龍吟的沖擊。 龍重獲生機和力量,比之前更強百倍千倍!他全身傷口高速愈合,下半身的枯骨上在迅速地生長出肌rou。他吞噬了孿生meimei,從而與王座上的君主們化為一體,死神海拉誕生,龍王從束縛中獲得了自由,再也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他,尼伯龍根的門就要打開。 可敬可怖的領域正在張開。就是夏彌剛才使用的言靈,但是威力和范圍都更甚,被領域吞沒的骨鳥都化為燦爛的金色火焰,在短暫地滑翔后化為光雨灑落。巨大的空間里滿是骨鳥們驚恐的嘶鳴,就像一千萬個惡鬼在地獄中號叫。芬里厄的雙翼鼓著狂風,他那重達數十噸的身軀居然緩緩地浮空了!他飛起來了! 路明非面無表情。他已經沒有合適的表情來面對了,所有的驚恐在面對龍化的夏彌時用光了,所有的贊嘆也在圍觀夏彌和楚子航決斗時用光了,現在面對這神明般的威儀,連槽都吐不出來了。這要是一幕戲,編劇一定是個二百五!剛才那些沖突已經很激烈了好不好?有沒有必要高潮之后再高潮???印第安納·瓊斯博士經歷千難萬險終于帶著一家子老少殺出了外星人藏寶的瑪雅洞窟,有沒有必要讓他迎面就看見哥斯拉沖他嘿嘿一笑說,“忙完啦,等你好久啰,不如咱倆再叉上一叉?” 你妹呀! 一只鐮鼬女皇哀叫著向他們飛來,但它沒能逃脫迅速擴張的領域,化為一團閃著電光的火,撞在旁邊的巖壁上,碎裂成一蓬閃亮的火星,留下漆黑的痕跡。鐮鼬們匯聚成群,鉆入隧道逃逸,就像是幾千萬鯖魚組成的魚群灌入小小的珊瑚礁洞xue??伤淼栏救菁{不下那么多鐮鼬齊飛,于是骨翼相撞,有些鐮鼬在壁上撞得粉碎。它們原本是這個空間的住民,此刻卻瘋狂地想要逃亡,這里已經成了真正的死亡國度,國度的中央龍王在起舞! 龍王真的是在舞蹈。 這只巨大的生物鼓動雙翼,旋轉騰舞,燃燒的煤渣隨著他的飛騰旋轉著升空,舞蹈極美,宏大莊嚴。龍以巨大的身體展示著各種古奧精妙的動作,就像是古印度壁畫的舞者。 “這龍不來殺我們……搞什么飛機?”路明非瞪大了眼睛。 “言靈·濕婆業舞?!背雍侥抗饪諠?,仿佛被那舞蹈的美震懾了,“這是滅世之舞。婆羅門神話說,世界有三位神明,梵天司創造,毗濕奴司維持,濕婆司毀滅。當他舞蹈起來的時候,世界到達一個輪回的終點,神明們都歡騰,梵天重新醒來,毗濕奴也微笑著認可,只有人類悲痛哭泣。古印度詩人說濕婆大神曾在‘死丘’莫恒·達羅跳起這種舞蹈,于是毀滅了那個城市。但他們不敢提及這位神明的名字,只是在《摩訶婆羅多》中寫了那場末日般的災難。這種言靈因此得名?!?/br> 鐮鼬們的骨渣化為融金色的火雨,落在楚子航赤裸的上身,他完全忘記了疼痛,輕輕地嘆息,“真美啊,難怪雖然有濕婆的舞譜,但世界上沒有人能跳出滅世的舞蹈。因為這舞蹈不是人類的舞蹈,必須以龍的巨大身體,騰飛在空中起舞。他的每個動作中都隱含著龍文,這個言靈不以聲音釋放,而是用舞蹈的‘語言’?!?/br> “我靠!這是美學欣賞課的時間么?”路明非都要急爆了。 “我們沒法做什么了,‘濕婆業舞’這樣滅世級別的言靈需要很長的時間完成,他不允許被干擾,因此提前構筑類似‘結界’的領域,任何生者不能踏入的領域?!背雍教ь^看著漫天火雨,“侵入的人會像這些鐮鼬一樣?!?/br> “那那……言靈釋放出來會怎樣?”路明非結結巴巴地問。 “領域內只剩下死亡,他現在是死神海拉了啊,這是他對我們所有人的復仇?!?/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