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青銅城(2)
他從椅子上暴跳起來,渾身冷汗,彷佛撞破一層黑暗的膜回到了現實里。他的面前站著諾諾,正用力拍他的腦袋,拍得他一陣陣發暈??帐幨幍目紙隼镏皇O滤麄儍蓚€人。 “佩服!3e考試都能睡得那么死,”諾諾說,“你屬豬的么?” “屬羊……考試結束了?”路明非揉了揉眼睛。 “都快到午飯時間了,3e考試額定時間只有三個小時?!?/br> 路明非吃了一驚,講臺上,魁梧的維修工們拆下那塊布滿凌亂線條的白板,把它整個扛走了。 諾諾扭頭看了一眼,“哦,她答在白板上了,沒辦法,只好把白板拆了作為答卷交上去。3e考試里人的情緒不會很穩定,這種意外在所難免。但你超鎮靜的,我們都對你的表現很好奇,從監視結果看,你冷靜地答完之后枕著頭呼呼大睡。曼施坦因教授都很贊嘆?!?/br> “我……沒做什么奇怪的事?” “絲毫沒有,我說了的,超鎮靜?!?/br> 路明非按住額頭,那個奇怪的夢什么時候開始的?從他看見奇蘭流淚開始?從他答完考卷開始?或者直到現在他仍舊在做夢?這種分不清現實和虛幻的感覺真討厭,他伸手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扭了一下,不小心用力過大,眼淚都涌出來了。 “腫了……”諾諾指指他的手腕說。 “哎喲……我知道……”路明非苦著臉。 “交卷咯,就剩你了?!?/br> “哦哦?!甭访鞣钦f著,把那幾張扣在桌上的“畫稿”翻過來遞過去。 “嗯,我數數?!敝Z諾清點了一下,拿訂書機“咔”地一下,“一共九張答卷,我釘起來了?!?/br> 路明非一愣,腦袋嗡地一聲大了!九張答卷,為什么是九張答卷?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只畫了八張兒童簡筆畫,他也只有八張可畫,芬格爾賣給他的就是八道答案。第九張從哪里來的。 “稍等稍等……我再檢查一下?!彼泵θシZ諾手里那疊答卷。 “檢查什么?這種考試,你‘s’級不是輕松愜意就搞定了?”諾諾說著把答卷抽走了。 短暫的瞬間,路明非看清了自己的最后一張答卷,那張完全不存在與他記憶中的答卷……確實是他畫的無疑,卻讓他如同五雷轟頂。 他呆呆地看著諾諾把答卷遞給曼施坦因教授,被曼施坦因教授扔進黑色密碼箱。隨著箱蓋“啪”地合上,一切已經成了定局。路明非無權再做修改了。 曼施坦因教授把密碼撥亂之后,將箱子交給諾諾,“送諾瑪閱卷?!?/br> 路明非按住自己的額頭,臉色慘白,“不可能吧……我的畫工……能有那么好?” 路明非坐在餐桌旁,臉色能用“如喪考妣”來形容。 “嗨!嗨!怎么樣?你這表情……作弊被發現了?”芬格爾就坐在路明非旁邊,用肩膀拱他,“可別把我供出來!” “扯淡,我是什么人?我是道中老手!”路明非不耐煩地揮手,“八道題我都答了,誰也沒看出我的機關,就是我答完之后……又亂涂了點東西?!?/br> “沒事沒事,只要你沒胡說八道就行,亂涂的東西會被忽略的?!狈腋駹査闪丝跉?。 “真沒胡說八道……作為畫兒來說還算我的超水平發揮……”路明非不知如何解釋這件事。 午餐時間,他們坐在餐廳的弧形穹頂下。這座餐廳像是騎士時代的圣堂,穹頂正中央掛著巨大的樹形吊燈,每片葉子都是一盞水晶小燈,花崗巖的墻壁上掛著歡迎新生入學的拉丁文字樣,身穿卡塞爾學院墨綠色校服的學生們圍坐在餐桌旁,桌子盡頭坐著負責這張餐桌的學生,芬格爾就坐在餐桌盡頭。 “想不到廢柴兄你還是個班干部?!甭访鞣钦f。 “桌長而已,因為實在沒有設八年級學生的位置,所以我被發配來和新生坐?!狈腋駹栒f。 “依次傳過去?!笔陶甙岩环菸绮头旁诜腋駹柮媲?。 “還是這套菜色么?”芬格爾嘆了口氣,“歡迎新生的午餐會,我們除了烤豬肘子、土豆泥和酸菜,就沒有其他的了么?這套菜色我已經連吃了八次?!?/br> “沒問題,我可以幫你做點調整?!笔陶哒f。 “有什么讓人期待的紅酒牛rou之類的東西么?”芬格爾目光閃閃。 “我可以調整為主菜是烤豬肘子,配菜是兩份土豆泥;或者主菜是烤豬肘子,配菜是兩份酸菜;你更喜歡前者還是后者?” “你這腦瓜里是橫著一只豬肘子么?”芬格爾打量侍者的腦袋。 “吃吧,你沒得選,這菜單也是學院的傳統,德式菜不也是你家鄉的菜么?你怎能不愛家鄉菜?” “我家鄉的牛拉牛屎,我也不喜歡牛屎?!狈腋駹栒f,“這個邏輯你懂么?” “為什么總吃德式菜?”路明非拿叉子撥弄著豬肘子,猶豫著不知從何下嘴。 “卡塞爾是一個德國家族的姓氏,歷史上最著名的屠龍家族,代代都有幾把屠龍的好手。據說當代校長只是卡塞爾家族中的二線人物,”芬格爾說,“卡塞爾家族是學院的首席校董,所以這里的風格是徳式的?!?/br> “校長姓卡塞爾?” “不,卡塞爾家族的人都死光了?!?/br> “死光了?” “想想他家那么多年是做什么營生你就明白了,能堅持到20世紀已經是運氣了?!狈腋駹柎罂趯χi肘子咬下,“反正考完了,放寬心等結果,明天應該就開課了,你選的那門魔動力機械設計學一級的老師是曼斯·龍德施泰特,可是個考試狂人,每堂課必然點名。小心點兒?!?/br> “早晨八點!那不是沒懶覺睡了?”路明非嘆了口氣。 “請注意,一年級新生請注意,原定于明天上午的魔動機械設計學一級課取消,龍德施泰特教授將會把第一章的講義用郵件形式發到各位的電子信箱?!敝Z瑪的聲音回蕩在餐廳中。 “太貼心了!”路明非眉開眼笑。 “龍德施泰特教授一定是在中國出任務?!狈腋駹栴^也不抬,接著啃豬肘子。 “出任務?”路明非不解。 “學院經常因為教授有任務外出而停課幾周,因為好些教授都兼職執行部,”芬格爾說,“執行部的秘密任務?!?/br> “難道是……”路明非一驚。 “和龍有關,臨時取消課程,他們應該發現了什么蛛絲馬跡?!?/br> 深夜,“摩尼亞赫”號拖船在長江上游的暴風雨中顫抖。 這是秋季罕見的暴雨,雨水狂瀉,風速達到五級,其他的船都靠岸避風,不安的水面上只有摩尼亞赫號的氙燈在雨幕中閃爍。 曼斯·龍德施泰特教授,也是這艘船的船長,站在駕駛室窗前。一潑潑雨水“砸”在前窗上,而后爆開,風在嘶吼,船在搖晃,曼斯穩穩地站著,抽著雪茄,等待消息。 后艙隱約傳來嬰兒的哭聲,曼斯皺眉,“去看看那寶貝怎么了,老是哭,你們中就沒有人懂得怎么照顧孩子么?” “教授,執行部目前的主力成員都沒結婚,你指望我們從哪里學會照顧嬰兒?”端坐在顯示屏前的女孩兒頭也不抬地說。她大概二十三、四歲,一頭黑發,典型的拉丁美人長相,穿著卡塞爾學院專門訂制的作戰服。 “叫船長,現在我的身份是摩尼亞赫號的船長,不是你的代課教授?!甭雇鲁鲆豢谘┣褵?,“各人不要離開自己的位置。既然只有我一個已婚男人,那我去看一下我們親愛的寶寶。塞爾瑪,注意他們兩個人的生命信號,有任何一點異樣,立刻收線!” “明白!”拉丁女孩塞爾瑪回答。 “船長,收到長江航道海事局的信號,后半夜暴風雨會繼續,風力會增大到十級,降雨量將達到200毫米。罕見的暴雨,可能伴有雷暴的現象。他們正在調集直升機救援我們,建議我們棄船?!比闭露鷻C說。 “回復他們說我們的船吃水很深,船身目前還穩定,可以堅持過暴雨,船上有幾個病人,不宜棄船?!甭拐f,“你們也不必擔心,這可是摩尼亞赫號,它不是什么拖船,它是一艘軍艦,12級風暴對它都不是問題?!彼ь^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天空,沉默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可是這場暴雨讓人想起十年前格陵蘭的冰?!恳淮谓咏@些東西都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br> 他去往后艙,前艙里很安靜,每個人都在卡塞爾學院經過嚴格訓練,盯著自己的屏幕,cao作迅疾無聲。 耳機里回蕩著兩個糾纏在一起的心跳聲,塞爾瑪的心跳監控窗口里,一起一落的綠色光點表示那兩顆年輕強健的心臟還在正常跳動。 在水面五十米以下。 水面50米以下。 射燈在深水之中無法穿透多少距離,只有一條青灰色的光帶。酒德亞紀苗條的身影漂浮在身邊,葉勝只要伸手就能拉到她。 葉勝,酒德亞紀,第二十七次水下協同作業。他們是卡塞爾學院的同班同學,同期進入執行部,五年的潛水搭檔,能夠從一個眼神讀出彼此的內心。 “聽說那個‘s’級新生路明非入校的第一天就在‘自由一日’里擊殺了愷撒和楚子航?!比~勝說,“我們面試的時候他可沒表現出這樣的潛力?!?/br> “不知道諾諾用了什么辦法勸說他?!本频聛喖o說,“平時她總是胡說,不過有時候又有很多主意?!?/br> 他們兩人之間有一根單獨的信號線,緊緊地聯系著彼此。 諾諾確實胡說過一件事,葉勝和亞紀并不是情侶,而且按規定這是禁止的。深潛是相當危險的,靠氧氣瓶和一層納米材料的潛水衣頂住相當于十幾個大氣壓的水壓,僅靠著一根信號線和人類世界保持著聯系,人的心情很容易過度緊張,如果同伴之間還有感情因素,會導致不可預料的結果。 執行部紀律禁止水下配合的人之間有男女感情,并稱違反這條紀律導致了十年前在格陵蘭冰海的慘重損失。沒人知道十年前的行動是什么,不過今天的執行部里沒有人參加過那次行動,可以大致得出結論,十年前那隊人都死了。 他們到達水底,狂風暴雨被五十米的水層過濾后抵達這里,只剩下輕柔的水波。這里因三峽水庫蓄水而被淹沒,之前是片山地,石頭被水流磨得圓滑,難以落腳。葉勝從腳蹼中彈出鋼爪,輕輕站在巖石上,伸手在底層泥沙里摸索。 他向亞紀亮出摸到的東西,一塊有著古老花紋的陶片。 亞紀接過那片陶片檢視,“至少有一千年以上的歷史,是蜀文化還沒有被中原文化吞沒前的東西,有可能是白帝城的遺物?!?/br> “氧氣存量不太夠了,這是預定位置么?但我看不到所謂白帝城的遺跡?!眮喖o四顧,目光所及的地方沒有任何可以被稱作“城”的跡象。 “諾瑪,我需要用聲納掃描地形?!比~勝呼叫。 “明白,聲納掃描準備?!边h在美國的中央處理器立刻應答。 深綠色等高線勾勒的三維聲納圖顯示在葉勝和亞紀的頭盔屏幕上,聲波在水中遠比光有用。 “雖然我們看不見,”葉勝伸手遙指,“但是東北和東南都是山,露出水面的是白帝山,水下的是赤甲山,形成一個‘門’的結構,對面是原來的草堂河,經過一片谷地。按照中國的風水學,這里是山龍和水龍交匯的地方,聚集了陰陽之氣,是建城的好地方。白帝城的遺址可能就在這里,但我們得找到入口?!?/br> “就算有入口,千年下來也已經被浮土覆蓋了幾米深了,”亞紀輕笑,“所以,節省時間,還是麻煩一下你吧,拜托了?!?/br> “每次都累得要虛脫?!比~勝抱怨,“我需要一個固定點?!?/br> “我不是你一直以來的固定點么?”亞紀游到他背后,腳蹼中彈出鋼爪,緊緊摳住巖石,雙手從后而前環抱葉勝的腰。 這是默契。葉勝驅動“蛇”時像嬰兒般脆弱,可能被水流帶走,也可能被信號線纏住而引發生命危險。所以每一次亞紀都會這樣抱住他。 葉勝閉上了眼睛,“靈視”中,躁動不安的蛇在他的腦海中糾纏,鱗片泛著冷硬的青光。葉勝的身體微微一顫。 言靈·蛇。 葉勝對這些蛇下達了命令,思維深處的蛇群解放,蛇沿著葉勝的四肢百骸流動,最后洶涌而出,消失在水域中。 摩尼亞赫號監控到了強大的生物電流,在水下的某一點爆發出來。 “蛇”是葉勝的言靈能力,也是葉勝的幫手。平時它們棲息在葉勝的思維深處休眠,唯有葉勝能喚醒它們。如成千上萬的斥候,為葉勝探索周圍的情形。在科學的解釋里,“蛇”是一種生物電流,而在龍類的理解中,它們是被葉勝降服的奴仆。 優良的導體中“蛇”會強大很多倍,此刻水庫龐大的水體大大強化了這種能力,五公里半徑的“領域”都在葉勝的監視之下。 葉勝的意識隨著“蛇”進入水底的每個縫隙,一直向下,再向下,葉勝睜開眼睛,眼底流淌著淡金色的微光。他以“蛇”的眼睛觀察著世界,世界在他眼里由無數細微的管道組成,管道交匯又分開,無限延伸,他的“蛇”在管道中穿行,所到之處彌漫著灰色的霧。 亞紀感覺到葉勝的身體在變冷。這是他最虛弱的時候,心跳速度迅速地下降到每分鐘三十次,血液溫度也降低,通過面罩,葉勝的臉呈現死灰色,只有那雙令人不安的淡金色瞳孔閃亮。亞紀加力摟住了葉勝,試圖讓他感受自己的體溫。她總是這么干的,雖然葉勝是組長,但此時的葉勝需要她的保護。 “船長,長江航道海事局通知我們可能會有強度五級的水下地震!”三副大聲說,“他們堅持要向我們派出救援直升機,可能他們意識到這里有什么不對?!?/br> 曼斯走進前艙,湊到塞爾瑪身邊,盯著葉勝的心跳檢測,“再拖延點時間,地震真是壞消息。我有種感覺……我們已經逼近了……很近?!?/br> 葉勝一哆嗦,瞳孔中的淡金色消失,心跳頻率急速回升,血液重新變得溫暖起來。絕大多數“蛇”重新回到他的腦海中休眠,只剩一條仍在一直向下,鉆透黑暗,洞察到了光明! “有結果了?”亞紀問。 “在我們腳下大概40米的地方,有巨大的金屬存在,在那里‘蛇’的游動非常之快,只有金屬體有那么好的導電性?!?/br> “下面40米?”亞紀說,“下面是巖石,我們不可能打穿40米的巖石,龍王諾頓也不可能把他的地宮安置進巖石里?!?/br> “葉勝、亞紀,準備上浮?!甭沟穆曇繇懫鹪诙鷻C,“今晚可能有強度五級的水下地震,水下現在有危險?!?/br> “明白,暫時放棄?!比~勝說,隨即他的臉色變了。四周的水體正在振蕩,亞紀也感覺到了,搖晃來自她立足的巖石,整個水底都在震動,水底揚起的塵埃遮擋了視線。 “水下地震開始了……該死!他們這一次的預警也太準確了一點吧!”摩尼亞赫號上,曼斯從聲納圖上清楚地知道水底正在發生的事,他轉身對著大副喊,“收線!收線!把他們拉上來!” 輪機轉動,同時充當救生索和信號線的黑索開始回收。但這時,曼斯聽見一個崩斷的聲音從外面的風雨聲中傳來,隨即輪機的轉速失控。曼斯的臉色驟變,輪機轉速失控,是因為沒有拉力作用在它上面了,救生索斷裂了。 射燈在如此渾濁的水體中也只是螢火般的微光,堪堪能照亮兩張蒼白的臉。葉勝能做到的只是緊緊抱著亞紀,他們正飛速地下墜。 剛才一條明顯的裂痕從遠處迅速逼近,彷佛一柄無形的利刃斬切,厚達數米的巖石層開裂下陷。地震撕裂了水底,葉勝和亞紀根本沒有時間反應,就感覺到巨大的水壓從上而下,像是一個幾十米高的浪砸在他們頭頂。 在水底,四面的壓力是均等的,只有一種可能導致頭頂壓力忽然增大,就是腳下出現巨大的空腔。數以百萬噸計的水正在灌入那個空腔,把他們和巖塊一起卷入空腔。納米材料的救生索也無法抵抗這種自然威力。 前艙里一片死寂,曼斯雙手插入自己的頭發狠狠地往后梳,拔得發根生痛。 擴音器里傳來電流紊亂的嘶嘶聲,信號中斷,存亡不明,那根救生索同時也是信號線,是聯通他們和葉勝、亞紀的唯一通道。他可能損失了最得意的兩個學生,雖然他早就意識到了這種可能,因為十年前發生過類似的事件。 水底的情況不明,是否應該派人去探索救援?還是像格陵蘭冰海那次一樣放棄?曼斯緊張地思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