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滄海直覺不對，趕緊喊他：“時翡！你……”

    可話說到一半，卻卡住了，這次不是因為魔鬼斷句，而是不知道該怎么繼續。

    時翡當著歸滄海的面，將他的翠色長刀收了起來，他臉上的神色也收斂了，再沒有了之前的暴怒，甚至連生氣的感覺也沒有了，只剩下一些茫然。

    歸滄海聽見時翡說：“你也怕我?！?/br>
    很輕的一聲，沒有責怪或者其他的情緒，只是單純地敘述而已。

    卻聽得歸滄海心里一慌，想要反駁，又開不了口。

    時翡看著歸滄海，發現他竟是辯無可辯的樣子，一時間只感覺到了更多的茫然。

    時翡又輕輕地說了句：“是啊，你們都怕我?！?/br>
    歸滄海聽在耳里，感覺一顆心都揪緊了，他張張嘴想要反駁，可這話要怎么才能否定？

    他們的確是都怕時翡的，這種害怕，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是生靈天生對死亡的畏懼。

    此刻對上翡翠的目光，歸滄海竟是連句安慰人的謊話都說不出來。

    時翡的視線從歸滄海臉上挪開，目光的落點也不知是在哪里，大約也沒有想從歸滄海那里得到回應，他慢慢地站起身來，說了句：“晚安?！比缓舐鼗亓朔块g。

    歸滄?？粗x開的背影，感覺心里翻騰起來的情緒，滿滿的都是難過。

    時翡倒是沒覺出自己難過來，他只是很茫然。

    這種感覺讓他覺得時間對他來說意義都變得不同起來。

    時間對時翡來說一向是沒有什么存在意義的，他是塊石頭，經歷了太多的歲月，沒有人打擾的話，他可以就那樣靜靜地待在那里，千百萬年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

    他生來就只有自己，也無所謂孤獨與否。

    但現在一個翡翠在屋子里待著，他就是覺得時間忽然變得很漫長，屋子也很空，空得很礙眼。

    時翡在臥室里變回了原形，把整個臥室都給填滿了，想著這樣會不會自在一點，但好像沒什么改善，倒是把整個房間里的東西都擠壞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臥室太小了，原形是縮小版，才會這樣感覺不到什么變化。

    要不出去走走？找個地方變回去？

    可是去哪里呢？東龍市周圍可沒有什么地方能讓他敞開了變回去。

    時翡思來想去，也不知道是想了多久，最后鬼使神差地，去到了一個地方。

    …………

    蘇羨看到時翡的時候，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這是在夢里，時翡這是又跑到他夢里來了。

    想到上回在夢里見到的情形，蘇羨其實有些想笑，嗯，看來是吸取教訓了，這回不是原形了！

    而且蘇羨也是頭一回知道，原來在夢里，存真那照妖鏡一樣的副作用，是不存在的，這算是一個新發現了。

    之前剛應付了那么多妖怪導師，蘇羨隨即就又想到，時翡不會是也來找他唱經的吧？

    在蘇羨看來時翡救過他兩次，還因為擔心他的安全送他回拍攝基地來著，怎么看都應該算朋友了，所以態度上也自然了不少。

    他走過去，挨著時翡坐下來，問：“你也想聽我唱經？”

    時翡看了看蘇羨，見他態度這樣，倒是也沒生氣，反問：“你不怕我？”

    蘇羨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問，也不知道這翡翠到底是想聽他說害怕還是不害怕。

    時翡看他不吭聲，以為他也害怕，就覺得很沒意思，站起身來就想走。

    結果就聽蘇羨說：“雖然可能有點不禮貌，但我真的沒在怕……”

    蘇羨覺得這也應該謝謝存真這個寶貝了，他不知道其他道士看到時翡這樣的大妖是個什么感覺，但他見時翡第一眼，就被他綠到了，滿腦子都是我靠，什么玩意那么綠，根本沒心思害怕??！

    然后他們倆就莫名其妙扯上關系了，再然后也沒發生什么能讓他覺得害怕的事情，他反而被時翡救了兩回。

    所以真的沒有害怕的條件??！

    時翡扭臉看他：“你知不知道我以前……”

    蘇羨開始時候沒想起來，看他說一半頓住了，才想到他想說的大概是之前雪歸塵跟自己說過的那件事，然后就笑了，接著搖頭：“那我也不怕?！?/br>
    時翡欲言又止，想問這小道士是不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可又怕一問出來，這人趁機跟他表白怎么辦！他好不容易找到個地方靜一靜！

    蘇羨看他神色像是有些糾結，以為他要問自己為什么不怕，就又笑著道：“我一個凡人，當然惜命，可惜命不是怕死?！?/br>
    他目光清澈，聲音是那種還帶著少年氣的清冷的：“道家講究‘性命雙修’，仙道貴生，修道之人只有長生，才能在天地間做更多事，為更多人傳道解惑，只是‘命’字之前，還有‘性’，心性品德比長生更重要，只求長生的道，不能稱之為道?！?/br>
    所以，他惜命，卻也不怕死。

    蘇羨看著時翡：“殺身成仁，以身殉道，皆是道，有何可懼？”

    時翡沒有想到他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道理來，只愣愣地看著他。

    蘇羨臉上還帶著笑，這讓他本來顯得清冷的氣質柔和了不少，那雙清澈的眼睛直視著時翡，像是等著他回話一般。

    時翡不知道怎么應答，默默又坐了回去，他張了張嘴，最后只說了句：“我只是……沒地方去……隨便走走……”

    說完時翡又覺得這話有些太損顏面，什么叫沒地方去??！聽聽這說的啥！

    時翡瞬間慌成狗，生怕小道士問他，你沒地方去你就來我夢里？啊啊??！他是不是要誤會了！

    但蘇羨只是在片刻的驚訝之后，點頭說：“嗯，我夢里很清靜?！?/br>
    時翡聞言不由四下里看看，這個夢境何止是清靜，根本就是空蕩。

    他沒有進入過別的凡人的夢境，可想也知道，凡人雜念太多，夢里的世界只會更加混亂，那些白日里被道德和規則束縛的陰暗面，都會在夢境里顯現出來，這是凡人自己都無法控制的，每個人多少都會有一些陰暗面，有時候甚至連自己都不清楚。

    但小道士的夢里，什么都沒有，天地間都是空白。

    時翡看著他：“你夢里怎么什么都沒有？”

    蘇羨將手肘支在膝蓋上，手掌撐著下巴，自己也想了一會兒，這里從小就這樣，他以前都沒想過為什么，這會兒被問起，一時也找不出究竟是為什么，只好厚著臉皮，又有點覺得可能就是這樣的小得意地說：“可能是因為我，道心堅定?！?/br>
    時翡：“……”

    呵，小道士，還挺不要臉。

    結果他這么想完，蘇羨就轉過頭來，一雙眼睛看著他，還帶著點笑。

    他們是挨著坐的，剛才時翡心思不在這個上，也沒察覺出這距離哪里不對，這會兒卻覺得好像有些太近了。

    近得小道士眼睛里的笑意，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時翡只覺得自己莫名就慌了一下。

    然后他聽蘇羨聲音里也像是帶著笑，輕聲說：“不過，我夢里現在有你啊?！?/br>
    第38章

    明明是很輕的一句話，在時翡耳里卻像是炸雷一般，讓他覺得天地間，好像只剩下蘇羨那帶著笑意的聲音。

    我夢里，現在有你。

    這個夢里的世界四處都是空白，時翡看著蘇羨，覺得他這話分明是在說——

    我夢里，只有你。

    這是一份，獨一無二的喜歡。

    時翡在意識到這點之后, 像是受驚似的脫口而出：“我才不會喜歡你！”

    蘇羨：“……”

    蘇羨完全跟不上他的腦回路，怎么了？不是在說他的夢嗎？怎么忽然扯到喜歡不喜歡這個問題了？

    他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剛才那話，可能是讓時翡誤會了……

    蘇羨好汗：“我不是, 我沒有……你不要誤會……”

    時翡還是很警惕, 覺得小道士不過是嘴硬。

    蘇羨嘆了口氣，決定換個方向說：“我對你，沒有那種感情，只是好奇?！?/br>
    好奇這個翡翠，到底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竟然能完全消除存真的副作用，還有那種靈氣剎那間充盈的感覺也著實奇妙，讓他很有想要一探究竟的沖動。

    可他跟時翡每次碰面的情形要么尷尬要么驚險，之前關系也很僵硬，哪里有他多想的空間。

    好在如今他們終于是到了能坐下來一起說說話的地步了, 蘇羨覺得照這樣發展下去，說不定自己真能研究出個結果來呢。

    但蘇羨沒想到的是，身邊這個翡翠腦回路和別人不一樣！

    蘇羨的解釋在他聽來，根本就跟蘇羨自己想的不是一回事！

    時翡想，只是好奇？沒有愛，哪來的好奇！

    然后他就聽蘇羨試探著問：“我們現在，算朋友了吧？”

    時翡：“……”

    如果是以前，時翡大概會冷笑，說跟我當朋友，你個小道士也配！

    可這會兒，時翡卻說不出口，他覺得自己手里正捧著蘇羨那份“獨一無二的喜歡”，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把這份感情給打碎了似的。

    想到這種可能，他竟然有些不忍心。

    竟然……有些感同身受。

    所以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后，時翡輕輕地“嗯”了一聲。

    當朋友，是可以的吧？

    時翡沒有什么朋友，本來以為歸滄海算一個的，可現在，他卻有些不確定了，那種忽然落空的茫然還在，讓他覺得無處可去。

    他想，一份喜歡被人放手，落在地上的時候，大約感覺也是這樣的。

    人有七情六欲，他想起劇本里曾經看到過的那些肝腸寸斷的描述，又覺得或許要更疼。

    時翡看著蘇羨，看著他因為自己輕輕一個“嗯”就笑了起來，一時間心情更加復雜了。

    既然已經是朋友了，蘇羨感覺可以聊稍微深入一點的話題了，他問時翡：“心情不好嗎？”

    時翡不知道怎么回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真的不知道應該怎么說。

    他想了很久，才說：“我覺得，我可能是，有些失望?！?/br>
    話說出口了，時翡才確定了自己的感覺，點點頭，肯定道：“嗯，有些失望?！?/br>
    蘇羨看著他，發現他眼底的神采，似乎因為這個答案而更黯淡了幾分，兩人的關系到底沒有多么親密，蘇羨也怕自己問得太深入這翡翠會又跑了，他回想了一下開始時候翡翠的那些話，再想到他剛才說的失望，大約能猜想出個梗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