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
那是他初入京城的時候,因為得到主持國子監的慕尚書青眼,便遭到國子監好些世族學子的排斥和嘲笑。那時候他還沒有完全摸透京城規矩,大約從地方來的他和他那匹青騾確實可笑了,不然很難想象那么一群人能笑得那么大聲。其中一位,用折扇指著他和他的騾子,三言兩語,逗得其他人哄堂大笑。其實對那些,他一點感覺都沒有。那算什么呀,小孩子過家家一樣的惡作劇,嘲諷,僅此而已。他只是掛著他習慣性的溫和,等著,等他們笑夠了,覺得沒意思了自然就散了。 直到她突然出現。 “你一把不值幾個錢的破扇子指誰呢?還說人家不懂規矩,你懂?懂規矩會指著人說話!你這么大的規矩,可別把本郡主笑死!” “還有這頭騾子,是我的了!敢笑我的青騾?” 立刻那幫人都不笑了,面面相覷。 她燦然一笑:“對,就是這樣,都給本郡主憋住了!誰笑本郡主敲掉誰的牙!” 她轉身,抬手摸了摸他那匹老得皮包骨頭的青騾,這才看向他: “你開個價,這騾子歸我了!你,你往高了要,我、我不差銀子的!” 宋晉此時都能想起來她當時輕輕咬了咬唇的樣子,藏不住想法的干凈的眼睛,一個不諳世事的小郡主。面對他這樣一個地方來的貧寒學子,面對他這匹老掉牙的騾子,她居然還會有強買的羞赧,藏在她故作的驕縱下。 那時候,宋晉只覺得有趣。 明珠郡主。 原來就是她。 他看著她的目光帶著溫和,帶著恭敬,卻藏著淡淡的輕嘲,同他對所有人一樣。 她同其他所有人的區別,如果有的話,也不過是看起來缺了一點世人慣有的精明—— 都一樣。 他一直是這樣以為的。 他以為他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后來,他越來越得慕尚書器重,甚至得已入住尚書府。常常能在尚書府遇到她。 偶爾他們也會說兩句話。 偶爾他也要替慕尚書去尋一尋她,免得她沖動騎馬出去真的出危險。 他覺得自己發現了這個小郡主更多的缺點,他漫不經心地一條條細數著她的缺點。 直到她及笄那日,一早她站在高臺之上,換上了大紅的輕羅裙,提前偷偷挽了發,快活地轉著圈給她那些個宮人看。 幾個人一個比一個能吹捧,大約古往今來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都不如他們郡主。當時正在坡下靠著山石讀書的自己,聽得只想笑。他聽到她那標志性輕軟的聲音:“你們等著,我必要找天下最厲害的兒郎,給你們當郡馬!” 更好笑了。 秋雨中,宋晉攥著竹骨傘柄,不由道:如果那日她沒發現他,他沒抬頭,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呢? 可惜沒有如果。 她發現了他,他抬了頭。 她以一個十分可笑的姿勢攀下來,一個沒抓緊,掛在了雕欄上,幾乎是倒懸在那兒。 她垂下的臉離他的臉,非常近。 近到他在她驚慌睜大的眸子中看清了自己。 她說:“噓!別喊,求你了!” 她太緊張了,甚至沒注意到,有一個瞬間,她的唇,擦過了他的額頭。 他安靜地看著她。 那一刻,心,疼得要命。 秋雨中,再一次,宋晉自嘲一笑。 很可笑。 一無所有的貧寒士子。 尊貴無比的王朝明珠。 真的很可笑啊。 越發緊的秋雨中,已經貴為首輔的宋晉輕輕笑了。 他的手再次狠狠攥緊了傘柄,靜靜閉了閉眼睛,再睜開。 然后,他還是回了頭。 望向了身后很遠很遠的高臺之上。 可那里,早已空蕩蕩的,沒了人影。 宋晉再次,輕輕笑了。 真的,好疼啊。 腿。 宋晉告訴自己,是腿,真的有些疼。 * 慈寧宮中,一派其樂融融。 祁貴妃正拿著親手繡的一個小巧精致肚兜跟祁太后一起看,旁邊貴妃的奶嬤嬤笑得花一樣正跟鄭嬤嬤一唱一和捧著,話里不是貴妃賢惠就是太后娘娘有福氣,瞧著還這樣年輕就眼看著要當祖母了。祁太后笑得多少有了兩分和藹,瞅著小肚兜道:“這都多少年了,哀家都快忘了剛出生的孩子這么???瞧著就讓人心里疼得慌!” 祁貴妃輕輕撫摸著尚未顯懷的肚子,笑道:“阿芷都羨慕他,還沒出生,母后就開始偏心了,什么好東西都拿出來給他了!” 祁太后指著貴妃笑:“你們倒是看看哀家這個外甥女,眼看著要當娘的了,反而越發像個孩子,倒抱怨起哀家偏心了!” 頓時笑聲一片,其樂融融。 融洽的氣氛隨著定遠帝來請安的通報聲,一頓。 祁太后把肚兜往旁邊一擱,面色一沉。 祁貴妃忙笑:“好母后,太醫才說了您這身子最怕氣,多大的事可都不如母后您的身子要緊,就是不看旁的,也看在您這小孫子的份上!” 太后拍了拍貴妃的手:“還好這宮里有你,不然哀家非給皇帝嘔死!” 正說話,定遠帝蕭淮就到了。 祁太后立即冷著臉,端起一旁茶碗喝茶。 貴妃扶著腰起身,嘴里早關心道:“外頭下雨了,冷不冷?快把熱茶給陛下端過去,先暖和一下身子!”說著就要親自過去cao辦,被太后一按:“你坐下!懷著身子呢,還心里眼里只有這個不長心的!聽母后的,別管他,坐下!” 貴妃只能坐下了。 定遠帝規規矩矩請了安,也坐下了。也不知道這一路怎么過來的,一張臉上撲著水汽,鬢角還掛著雨絲。 秦興已經接過了宮人送上來的帕子,呈了過去,陛下卻沒有一點反應,一手握著茶碗,愣愣坐著。 眼看陛下這副樣子讓太后火氣上來了。 秦興忙提醒:“陛下?” 蕭淮這才嗯了一聲,回了神,把手邊的茶碗端到了唇邊。 見陛下這時候還沒完全回神,秦興舉著帕子,頭皮一麻。 果然,太后發作了。 “這副樣子給哀家請安?皇帝是生怕哀家這段日子病得不夠呀!” 蕭淮這才看向上首,道:“兒臣最煩下雨天,母后又不是不知道?今日事情又多,兒臣精神差了些,母后何苦挑剔兒子?!?/br> 祁太后冷笑:“皇帝為什么精神差你自己清楚,不用在哀家這里替她遮掩?!?/br> 蕭淮擱下了茶碗:“兒臣就是心煩,跟皇后有什么關系?!?/br> “北地俺達貢退了,東南亂子也平了,惹出這些亂子的土地清丈也叫停了。眼下阿芷也懷孕了,眼看咱們大周就有新的皇太子了,就是你祖母都表示愿意進京了,還有什么讓皇帝心煩的?皇帝不妨說說,???” 祁太后看著兒子,沒好氣道。 蕭淮緊緊抿著唇,靠著椅背,面上的濕氣幾乎朦朧了他整張臉。 “別到哀家這里做出這副樣子給哀家看!”太后更氣了,狠狠一頓手邊茶碗。 蕭淮立即收起長腿,站了起來,微微垂首:“兒臣恭請母后以身體為重,不要生氣?!?/br> “你也知道哀家生氣??!別的不說,皇后私聯臣子,干涉朝政,多少彈劾的折子,皇帝是看不見嗎?這后宮規矩,還要不要了!”祁太后逼視兒子。 “那幫子御史天天閑的,不是彈劾這個就是彈劾那個,還有他們不彈劾的?母后別忘了,當年御史不也噼里啪啦上折子彈劾您,也口口聲聲說您作為皇后這不好那不好,父皇他不也——” “你!”祁太后暴怒,噌一下站了起來。 蕭淮立即跪下。 旁邊祁貴妃連同宮人也都一起跪下。 恭請圣皇太后息怒。 祁太后顫聲道:“皇帝竟然拿那樣一個驕縱蠻橫一無所長的——,跟哀家相提并論!別忘了,哀家是你的母親!” 蕭淮叩首請罪,帝王修長的手死死按在地面上,額頭緩緩叩下。 祁太后一言不發看著他。 蕭淮慢慢立起上半身,看向自己的母親,面上幾乎沒了表情,望著母親道:““母親生養大恩,兒臣片刻不敢忘,誓以天下養?!?/br> 跪地的祁白芷聽到身前帝王的聲音一字一句道: “母后,您是兒臣的母親,可她、她是兒臣的妻子。夫為妻綱,她若有錯,就是兒臣有錯,是兒臣舉措失當,是兒臣未能做好夫君。兒臣——,兒臣懇請母后不要再為難她了?!?/br> 祁白芷怔愣看向他。 她的陛下,她腹中孩子的父親—— 俯身,重重叩地。 祁太后的怒氣在看到蕭淮再次望過來的目光時,狠狠一顫。 祁太后的怒氣在看到蕭淮此時望過來的目光時,狠狠一顫。 她的兒子,生而尊貴,打出生就被寄予厚望。隨著他才華外露,更是被所有人捧著,天之驕子,正是如此。他像她一樣驕傲,傲視眾人,乃至于常常顯得漫不經心??纱藭r,他看向她的目光露出了無聲的——懇求。放下了他慣有的驕傲,以一個兒子的哀懇,懇求她這個母親。 祁太后沉默地看著兒子,垂在袖中的手已經攥了起來。 最后這場被祁黨掀起的鋪天蓋地的廢后,無聲地平息了。很快,身懷龍嗣的祁貴妃晉位皇貴妃,算是給祁太后、給祁家一個交代。 當然這是后頭的事,此時慈寧宮中,這對天下最尊貴的母子靜靜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