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
單這一條長長的夾道,便不知要掃到何時才是個頭。 陳管家抬頭看向墻頭兩邊一排排的樹木,搖曳著隨時可能落下的樹葉。他咬了咬牙,幾步上前,一把奪過了施姑姑手中掃帚:“別掃了,根本沒個頭!” 秋天才開始!就是以后葉子掉光了,入了冬,是不是還得沒日沒夜掃雪?是不是只要下雪,人就得抱著掃帚在雪地里不能離開! 施姑姑低著頭搶過了掃帚,低聲道:“別這樣。給太妃知道,連、連你也得受牽連?!?/br> 說著倉皇一抬頭,看了陳茂一眼,立即低了頭去,抱著掃帚掃了起來。 陳茂被那一眼看得心一跳,又酸又澀。 他轉而道:“我那邊正巧有些藥膏子,你過去先把手包起來吧。這邊我讓人過來看著,保管太妃她老人家看到的時候——一片落葉都沒有?!?/br> 施姑姑安靜一笑,把掃起來的枯葉裝入袋中,這才道:“不必了?!鳖D了頓她聲音更低了:“太妃她老人家,不讓?!?/br> 陳茂一默,過了會,強笑了一聲:“這樣——,我先進去回話了?!?/br> 施姑姑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一如往日,溫婉如水,無怨無嗔。 陳茂大步向前,入了內院,步子沉重異常。才轉過大理石院屏,就再次腳步一頓—— 內里傳來茶杯狠狠砸碎在地上的聲音。 陳茂眼皮都沒動,聽到太妃怒斥的高聲: “這樣的茶也敢端上來?哀家往日漱口是用這樣的茶嗎!” 就聽大宮女懦懦的聲音:“回、回太妃的話......往年的銀山茶都、都用完了.....” 先是太子薨,又是陛下駕崩。這銀山茶就是有,也不可能再往這北地王府里送了。別說頂級的銀山茶,如今他們連山下頭那些銀山茶都見不到了,更別說太妃還想用銀山茶漱口了..... 獻太妃已從紫檀木香榻上坐了起來,此時她死死盯著前頭跪在茶湯碎瓷里的大丫頭。 大丫頭額頭貼著濕漉漉的地面,膝蓋正好跪在碎瓷上,疼得她肩膀都在發顫,她慘白著臉,死死咬住牙。 上首獻太妃干冷瘆人的聲音幽幽道: “這是——連你這賤婢都能看哀家的笑話了?” 大丫頭立即砰砰磕頭:“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白皙的額頭很快滲出了血。 “嘴里說著不敢,心里在看哀家的樂子吧?昨兒傍晚,你跟院子里那幾個賤婢嘰嘰咕咕在笑什么?別以為哀家老糊涂了,你們這些賤奴,一個個拜高踩低,哀家清楚著呢!” 大丫頭只能不住磕頭。昨日傍晚,不過是閑話幾句,她甚至自己都想不起來自己笑了嗎..... 獻太妃扶著她手中鳳頭翡翠拐,掛著陰森森了然的笑看著,眼前大丫頭額頭上的血順著她慘白的臉流了下來。獻太妃攥著鳳頭,咬著牙。 多可恨呀,這些奴才! 她又想起了當年寄周家籬下的日子!隨便一個梳頭丫頭都敢給她臉色看,背地里一口一個“落魄”“裝什么千金大小姐”..... 她只能咬碎了牙忍著,忍著。再見了人,對著周府里的丫頭都得含笑jiejie長jiejie短地喊著。 她面對下人百般為難的時候,她那個京城人人稱贊的好表姐在干什么呢?在蕩秋千,在嘻嘻哈哈撲蝴蝶,在跟京城貴公子眉來眼去! 京城人都說她那個表姐心善,去哪里都帶著她這個孤女!還裝模作樣罰了那個丫頭!人人都夸呀,人人都告訴她要記周府的恩情,要記得周三小姐的深情厚誼! 只有她知道,什么幫襯,不過是周家三小姐一句話的事!動動嘴巴,就能踩著她博一番好名聲!打得好算盤??! 人,多壞??! 她是盡知的。 這不,她這里才失勢,這些賤婢就又開始了!居然都敢拿茶葉說事直接拿話來堵她的嘴?還有外頭那個賤婢,一個掃院子的,居然還敢還嘴了! 一個個這是還當她是當年那個無依無靠傻乎乎的十六歲孤女呢! 都——該——死! 大丫頭只覺身上一寒。自打先帝駕崩,王府已無故打死不知多少下人了,難道今兒終于輪到她了! 還好這時陳管家進來回話,大丫頭只覺全身一松,甚至聽不清陳管家說了什么,她就軟著膝蓋被人半扶半拖了下去。 一出陰沉的房間,大丫頭眼淚混著血就下來了:好歹今日,她活了下來。 獻太妃重新坐在她的紫檀木寶榻上,一雙老眼陰沉地看著陳管家。 滿堂富貴中,兩邊侍立的嬤嬤和丫頭一個個都跟木頭人一樣,大氣不敢出。 陳茂謹慎地斟酌言語,垂著頭慢慢回稟京城當下的情況。 獻太妃驟然攥緊鳳頭翡翠拐,慢慢重復道:“駁—回—徹—查?” 說著她好似突然想明白了什么,驟然提高了聲音: “她是心虛!是她謀害了太子,謀害了陛下!不然她為什么駁回徹查!” 越說獻太妃越覺得自己發現了真相,面目都猙獰了: “是她殺了太子殺了陛下!” “是她!哀家就知道是那個賤人!” 整個廳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撲通跪下,恨不得爹娘沒給自己長耳朵。 不管這個“她”是誰,都不是他們能聽的! 如果傳到京城,不管是對當今太皇太后心懷怨懟還是對當今撫國長公主,都是大不敬之罪!一個不好,他們整個王府都可能跟著陪葬! 滿屋子的下人瑟瑟發抖。 陳茂只能頂著上頭人沖天的怒氣小心翼翼開口,提醒道:“太妃娘娘,不是當今不徹查,這、這是先帝當時就下旨撤回了徹查呀!” 太子驟然薨了,當時明珠郡主也是九死一生。出了這樣的事兒,怎么可能不徹查! 可這一查不要緊,誰能想到,一下子就牽連出了東南盛家上下一百多口的滅族慘案。 這案子一暴露,立即激起民憤!而盛家只是其中一家,接連牽扯出這近十年來,祁國公府一黨上下斂財造下的不少天怒人怨的慘案。在祁煜任兩江總督期間,甚至出現只是給祁國公府辦事的買辦,靠著巴結祁國公府的管家,就可以強搶民女,逼得一個地方兩戶中等富貴的人家家破人亡。 京城祁國公府這邊正亂起,蜀地祁家本家造下的冤案也迅速浮出水面。聽說蜀地控訴祁家的狀紙,就整整裝了三大箱子!準備送往京城三司的證人就不下百人! 面對這種局面,先帝怎么還敢往下查!結果,先帝徹查的旨意下來還不到十日,就令三司匆匆結案。這要再查下去,只怕祁國公府不抄家滅族就不足以平民憤了。 陳茂一提醒,獻太妃頓時更恨了: “都是皇后這個掃把星!都是她娘家胡作非為!抄家就抄家,就是抄了他們祁家,也得徹查到底!” 陳茂只得再次提醒:“太妃娘娘,這是先帝結的案子.....這還在先帝孝期,新帝就是想徹查也決不能的呀!” “想?她們根本就不想!一定是!一定是這樣的.....” 唯恐獻太妃再說出對當今太皇太后對今上不敬的話,陳茂忙提醒道:“太妃娘娘就是信不過旁人,也得相信先帝的決斷呀!” 獻太妃激憤道:“先帝?那個不孝子!” 陳茂撲通扣頭。 提起正昌帝,獻太妃越發激動:“那個沒用的!跟他那個爹一樣沒用!都是沒用的東西,一遇到女人就糊涂了的糊涂種子!” 獻太妃已陷入舊日種種,滿腔悲憤:“他爹是這樣,他也是這樣!帶累的我一手養大的乖孫也這樣!根上就沒用??!當年就是,要不是哀家做主,那個糊涂東西只怕就被他那個狐媚的王妃哄得暈了頭!祁家那個側妃,哀家當時看她還以為是個中用的,哀家好心好意幫了她一把,誰能想到也是個不中用的!都不中用,不中用!枉費哀家這些年的心血!都不中用!” 獻太妃近乎瘋魔:“到頭來,還是輸給了周冰夏那個賤人!明明她都斷子絕孫了,明明她連個兒子都沒有了!一個斷子絕孫的賤人——!蒼天待我不公!” 下頭人死死趴著,一時間不知道太妃口中這個“周冰夏”是何許人。 “蒼天厚待她薄待我呀!” “裝模作樣的周三小姐,蒙蔽了所有人,只有哀家看她看到骨子里!只有哀家看清了她的道貌岸然,狐媚本性!一口一個“太子殿下”,靠著狐媚當了太子妃——” 陳茂頓時反應過來,“周冰夏”何許人! 乃是如今太皇太后的閨名! 如同轟雷掣電,陳茂頓時臉色慘白!身體先于意識讓他瞬間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捂住了太妃的嘴! 再說下去,就是抄家的罪過! 辱罵當今太皇太后!他們這些聽到的人,一個都別想活了! 眼下臨朝的可是太皇太后一手撫養長大的親外孫女!權傾朝野的靖北王,正是太皇太后的親外孫女婿! 獻太妃被人堵嘴,驟然清醒,一雙眼睛爆睜,要怒斥放肆,反了! 一開口卻只能發出嗚嗚聲音。 對方一反抗,陳茂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的手一松—— 獻太妃嘶啞暴怒的聲音:“找死——嗚嗚嗚嗚”。 “死”發出的瞬間,陳茂鐵鉗一樣的大手再次狠狠捂住了獻太妃的嘴!這次他再無遲疑,一不做二不休!跟著這樣的主子早晚也是個死,說不定京城還沒治罪,施姑姑就已被這個老東西磋磨死了! 陳茂手上使了勁兒,太陽xue青筋迸出,向下頭人喊道: “太妃瘋了!還不找繩子把人捆起來,找東西堵住嘴巴!太妃辱罵的可是當今太皇太后!一旦給人聽到,咱們都得陪葬!” 聽到前頭下頭人還遲疑,聽到后頭,下頭人頓時再也不遲疑了,立即找抹布的找抹布,找繩子的找繩子。 惡向膽邊生。 很快被認為瘋了的太妃就被堵住了嘴,捆在了床上。 太妃寢宮的帳子放了下來,所有人看著安靜低垂的帳子,又都看向了陳管家,個個臉色慘白,心有余悸。 “陳管家,接下來要怎么辦?” 陳茂同樣面色慘白,心慌不已。 這時,他抬起的目光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后頭的施姑姑。 她溫婉安靜的眸子注視著他。 陳茂狂跳的心漸漸靜了,慢慢道:“太妃瘋了,誰知道她還會說出什么話來。到時候太妃是個瘋子,可咱們這些人可都長著耳朵,誰也逃不了?!?/br> 一片安靜,只有咚咚咚的心跳聲。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起看向陳茂。 陳茂沉聲道:“咱們是王府的奴才,更是大周的奴才。咱們可以為主子死,可咱們不能看著瘋了的主子不敬我大周太皇太后呀!” 安靜的人群默默附和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