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月下反而異常鎮定,不過腳步一停,便若無其事上前行禮請安。 見月下這副有恃無恐的樣子,慕元直一張臉更沉了,盯著女兒:“為了芝麻大點事,一點意氣之爭,你就敢闖下這樣的大禍!你是隨心所欲痛快了,從宮中到朝中,多少人要為你的愚蠢付出代價!” 慕元直的聲音中怒氣之盛,幾乎讓整個書房震動。 月下抬頭,看向上首她叫父親的男人。 眼前人突然抬起的臉,那雙——像極了其母的眼睛,讓慕元直目光一閃,他立即冷哼一聲。 書房短暫地安靜了一瞬。 月下用她能氣死人的傲慢語氣慢慢道:“我自然知道呀。我捅一刀,多少人就要連夜不眠不休為我奔勞???,又怎樣?愛護我的人就該為我好,視我為大周明珠的人就該為我奔勞!” “你!” 聽到對面人居然能用這樣理所當然的語氣說出如此近乎無恥的話,慕元直一張臉繃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整個裂開,他怒道:“膏粱紈绔,無知至此!我怎么有你這樣的女——” “因為你找了我娘呀!” 月下直接截斷道。 慕元直怒氣好似驟然一阻,整個人幾乎都是一瑟,只剩下控制不住起伏的胸膛,還有一雙隱隱發紅的眼睛。 月下看著眼前人:“您找了天下最大的膏粱富貴女子,她生出了一個小膏粱紈绔?!闭f到這里,月下望著父親,一雙眼睛好似天真無邪:“怎么?父親才高八斗,博覽群書,二十年前就中了進士,點了探花,親迎大周最尊貴的公主,求娶我娘之前,您居然想不到這些?” 慕元直的手彷佛控制不住痙攣一樣顫,他艱難擠出兩個字:“閉嘴?!?/br> 無力至極。 月下譏誚一笑:“從我記事,父親就譏諷我,教訓我,開始我一直是閉嘴的??晌疫@嘴,也不會一直閉著。以前,我一直以為是自己不好,是我自己太不成器了,太壞了。不然,怎么我這位在別人眼中這么無私這么了不起的爹爹,會如此厭惡我?” 慕元直的手哆嗦得厲害,好像傳染一樣,他要張嘴說話的嘴唇也控制不住哆嗦。 “您每一次教訓我,都讓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甚至罪大惡極。直到有一天,有人跟我說,我是這個天下最不需要道歉的人?!闭f到這里,月下第一次真心地笑了,聲音也輕了一些:“他是個比你更好更聰明的人,我就想啊,是不是從一開始,根本從一開始就不是我錯了,而是——您錯了?!?/br> 慕元直咬緊了牙,整個下頜繃得死緊。 月下看著他,慢慢道:“畢竟,一個幾歲的孩子,能有多罪惡呢?!?/br> 慕元直一顫。 月下越發凝視眼前這個人:“如果不是我太壞了,不是您真瘋了,那么您從一開始,聲討的那些罪惡——” 慕元直本就蒼白的面色頓時煞白。 月下問出:“到底是誰的?” 書房安靜,晨光靜止。 月下看到她偉岸無私的父親如同被人抽光了血液,立在那里,慢慢抬頭,看向她。 “你在說什么?” “我說,父親,您恬不知恥,停妻再娶,這一生都辜負妻女,到底為的什么?” “吾,為蒼生?!?/br> 慕元直道。 月下又笑了一聲,再次問出了那句:“您的蒼生,到底是誰呀?” 她望著父親道:“我早已知道,我們不是蒼生。難道小丁子他們,也不是?讓最下層的百姓能夠好好活,不正是您的志向嗎?如果是這樣,他無故受人如此凌辱,欺凌者卻能若無其事照樣談笑風生,這不該是您最不能容忍的嗎?” 月下笑著,眼中卻有淚光閃爍:“您怎么能說出這是芝麻一樣的——小事?我為他而爭,在您眼里,就只是——意氣之爭?” 慕元直坐在椅子中,喃喃道:“大局為重.....” 月下含淚笑道:“蒼生都要活不下去了,還大局呢!” 慕元直呢喃:“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月下定定看著眼前的父親,突然問道:“父親,您以為誰不懂?您真的以為,娘親什么都不知道?” 慕元直瞬間看向月下。 隔著一道陽光,隔著陽光中跳動的塵埃。 他聽見眼前人一字一句道: “母親曾對我說,您不是恨她,您是——愛慕她?!?/br> 最后三個字月下是看著父親的眼睛說出來的。 月下眼睜睜看著一句話讓她的父親,跌入身后椅中。 她的目光盯著他,慢慢道:“可我不信。愛慕一個人,怎么會那樣折磨她,讓她那么難受,好像她罪孽深重?!?/br> 慕元直嘴唇顫抖,卻好似再也找不到聲音。他聽到他的女兒輕軟讓人顫抖的聲音一點點道出: “很多人都說,慕大人是目睹蒼生苦難,為了實踐自己的改革之志,不得不隱瞞娶妻的真相,求娶公主。在這個故事里,就像父親您自己說的一樣,為了蒼生,您能犧牲一切,包括發妻女兒,也包括一個文人最要緊的名聲氣節。您那些特別會讀書的人,把這叫‘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闭f到這里,月下輕笑了一聲:“當然,也有人說,什么蒼生,慕大人根本就是唯利是圖,為了往上爬臉都不要?!?/br> 慕元直坐在椅中,不再顫抖,靜靜聽著。 “所有的猜測中,我的娘親貴重,也最無足輕重。是呀,成大事,建功勛,波譎云詭的斗爭,抱負,天下蒼生,乃至勃勃野心,哪個都比一個女人重要,哪怕她是公主。好像娘親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只是一個可以被人踩著向上的臺階?!闭f到這里月下一停,看著父親道:“可是,娘親她卻講了另一個故事?!?/br> 書房里一片死寂。陽光透過窗欞照在書案上,慕元直坐在書案后,愣愣看著陽光中跳動的灰塵。 溜出宮的十六歲公主,男扮女裝,在街頭撞了進京趕考的書生。她根本沒顧上看前方的人,而是一下子蹲了下去,心疼地撿起她掉在地上的冰糖葫蘆。為她身子弱,父皇一年可就只許她吃一串街頭的糖葫蘆。 那日陽光正好。清冷孤傲的書生已經掏出了銅板,甚至沒有說話的打算,也并不想理論是對方有錯在先,只想趕緊賠錢離開。卻在蹲在地上的少年抬頭的那一刻,改了主意,再也——走不了。 陽光灑下,照著對面人小巧的耳垂,上頭耳洞清晰可見。如此拙劣的女扮男裝。 她拿著沾滿灰的糖葫蘆,委屈地,望過來。 望著他。 書房中,慕元直安靜地坐著,看著透窗而入的陽光。 月下看著父親:“母親說,她說——” 慕元直蒼白的面容異常安靜。 “她說,您是為了她,再也做不成一個——好人了?!?/br> 月下輕輕問道:“所以,父親,您到底為了什么,您自己知道嗎?還是一年又一年,您把自己都騙了?!?/br> 慕元直很安靜,很安靜地笑了一聲,挑眉看向這個擁有她的眉眼的女兒,蒼白的唇篤定吐出:“我,為蒼生?!?/br> 說完,他起身,拿起一旁文書,淡淡道:“為父事情還有很多,你,可以出去了?!?/br> 月下輕輕笑了,最后打量了一圈這個曾讓她敬仰、讓她畏懼的書房,目光最后落在椅子中那個好像早已蒼老的男人身上。在她最深最深的夢里,他用驕傲的目光看著她,把她舉得好高好高,對她說“吾兒可嘉,為父以為傲”。 看著眼前這個人,她無聲地自嘲一笑,轉身朝著門口走去。 手落在書房的門上,推開前,她回頭,告訴父親:“母親留給我的手記中,說當她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便注定她不會再像當初那樣愛慕您了?!?/br> 慕元直已經打開了文書,密密麻麻的字,鋪天蓋地的工作,他看得很認真,手死死攥著書冊。 月下看著書案后的人。 好似久不見天日的蒼白,已埋首于沒有盡頭的案牘之中。 母親愛慕的是那個清冷孤傲的書生。她從慶王世子那里就聽說過,國子監新來一個書生,冷得厲害,也傲得厲害。她從宮學里的大儒那里看到了他的文章,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吹降哪且豢?,華陽公主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輕了。撞見他的這日,她還不知道這就是那個書生,直到他開口同她說話,報出名姓。華陽公主輕輕啊了一聲,看著他,好一會兒沒說話。他們說了他的種種,卻沒有人告訴她他原來這般——好看呀。 她脫口而出:“公子,可有家室?” 彷佛隔了許久,華陽公主才聽到對面人回:“元直——,尚未娶妻?!?/br> 書房安靜。 “還有,娘親的手記只有我能看到,并且她還不忘囑我焚掉。娘親說,一生都付笑談,不足為外人道?!?/br> “我卻以為,娘親沒說實話。分明是,即使不愛了,她也生怕阻您遠大前程,傷您分毫?!?/br> 說完,月下推開了門,走出,關上。 她把曾經七歲惴惴不安的自己,把曾經十七歲叛逆倔強的自己,都關在身后。 月下抬頭,望著雪后蔚藍的天。 那樣遼闊,那樣干凈。 第115章 這日的京城,詭異極了。 世家貴族文武百官,都緊張地豎著耳朵。他們只知道有事發生,最多能打探出事關:郡主,太子,祁國公府。但任憑他們使勁渾身解數,就再也打聽不出更多了。 然后,他們就驚恐地聽到: 太后娘娘出仁壽宮,往乾清宮去了! 歷來只有陛下入仁壽宮給太后娘娘請安的,哪里能勞動太后娘娘出仁壽宮呢!太后出仁壽宮親往乾清宮請見陛下,這幾乎相當于太后明說陛下不孝,她這個當母親的只能親自見兒子了! 頓時,京城氣氛更緊張了。所有人都在等著最后的結果,等著明了昨夜太子府,到底發生了什么! 一直等到傍晚,就等來太子殿下親自送太后娘娘回了仁壽宮?;屎蠡亓擞缐蹖m,至于陛下,因為身子不適,不能親送太后,依然在乾清宮養病。 宮里對太后娘娘出仁壽宮這樣大事給出的說法是,太后擔心陛下龍體,出宮親探。 原來不是不孝,卻是母子情深。 一時間,無論是昨晚的太子府發生了什么,還是今日聚集了太后、陛下、皇后和太子的乾清宮里到底發生了什么,各種猜測紛紜。但不管怎么說,太子站出來說昨晚太子府無事,太后也站出來說仁壽宮無事。撲朔迷離的驚天大事,似乎就這么重重舉起,又輕輕放下了。 對于到底發生了什么,依然只有各種猜測。甚至有人開始繪聲繪色表示,根本無關郡主府和祁國公府,而是北方俺達貢間諜,滲透入太子府,這才引得久居深宮的太后娘娘都擔心了,才有了今天這么一出。這么一聽,別說,也非常有道理啊。 傍晚,天兒冷颼颼的,仁壽宮正殿前 蕭淮扶著太后,一旁周嬤嬤接過。 太后溫和道:“今日多虧太子了,不然這事還真不知該怎么了?!?/br> 蕭淮看向太后,慢慢道:“祖母這是什么話,這本就是孫兒的分內之事?!?/br> “分內之事”,太子殿下這話—— 周嬤嬤輕輕看了一眼太子殿下:祁國公府是外戚,祁國公府的事,可談不上是當朝太子殿下的分內之事;至于郡主,早已成家,更不是太子殿下的分內之事了。 太后卻好像沒聽到這句“分內之事”一樣,關心道:“日暮天寒,這太陽一落就更冷了,太子當保重身體,早些出宮為是?!?/br> 蕭淮偏頭,目光落在殿內炕桌上一個抱枕上,繡著桃花院落,姹紫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