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等什么呢? 等一件事?還是等一個人? 宋簡在等。 這日傍晚,跑壞了三匹汗血寶馬的信,終于送到了蜀地宋在京城的宅中。 管家拿著封存的資料袋,不安地往內院走去。 內院中 宋簡在等。 第103章 管家又快又急的腳步,一直到宋簡內院房前,才猛得一停,重又壓著步子,進了房中。 屏風前,紫檀木桌上放著那個瑩潤的白瓷罐,宋簡坐在另一邊。 聞聲,他慢慢抬起眼,死死盯著管家懷里并不多的資料。 管家小心翼翼把調查回的資料呈上。 宋簡的目光輕輕一動。 他整個人卻是靜止了一樣,一種無法喘息的痛。他慢慢伸出他那修長而蒼白的手,在觸到油紙袋時輕輕一縮,然后再也沒有任何遲疑,打開,取出內中信紙:不足五頁,其中有四頁還是官府所錄其他人的供詞。 屬于他的在在的,只有不到一頁,寥寥數行。 第一條就是關于她的樣子:面有疤,常年以粗布遮面。 第二條是她的來歷:非當地人,乃系大荒之年流民,隨外出做工的宋茂而歸。 第三條就是她的生平:寡言,不與人交,其婆母甚惡之,動輒咒罵。其夫每醉,輒辱之,毆之,常年帶傷。 宋簡看著,整個人呈現一種去除生命力的冷靜,同時又伴有微不可查的痙攣。明明是一目十行的人,這短短幾行字他卻看了很久。 房中線香燃盡,紫檀木上白瓷罐發著瑩潤幽幽的光,火盆里的炭火燒得紅通通的。宋晉如同一個靜止在時間長河中的玉人,管家垂首,靜靜侍立。房外,冬日夕陽無限,籠罩天地。 官府的供詞是舊年宋茂賣兒子引起的債務糾紛。村人第一次發現這個異常沉默的女人會說話,粗麻布后,如果不是那道蜿蜒過半張臉的疤,真不知道得是一個多俊的小娘子。她告到官府,說買賣合同違背《大周律》,根據《大周律》142條、176條,當判無效。 最終她要回了兒子,時年,宋晉三歲。從此,本就在村中鮮少露面的人,更是連宋家院門都很少出了。 “宋家娘子就是個怪人.....不過長得確實俊,要不然宋大茂這么好的后生也不能領回她來......大茂是村里的好后生,長得好又能干,可孝順!估摸就是這回親事娶壞了,這么好的小伙子一天不如不天,日子不順心呀,要是順心他能喝酒?那不能!” “早聽他娘的,好好娶個當地好姑娘,也不會鬧到這樣呀.....” “也不能都怪大茂,俺們都是看著大茂長起來的,可好一孩子了!又孝順!那么小就知道幫他娘干活,可能干!” “賣兒子?.....那肯定是有咱們不知道的.....誰知道以前宋家娘子什么來路,外地的能有什么好人呀,好人誰背井離鄉的,是不是?” 提供供詞的鄰人不約而同提到了同一件事:挨打的宋家娘子從來都不哭,甚至沒有一點聲音。這也是很長時間,他們都以為這個外鄉來的宋家娘子是啞巴的原因。 “打成那樣,俺們聽著都發毛,她怎么就能一點都不喊呢.....” “她為啥不哭.....她不正常.....” “見了人也不看人,平時也不跟人來往,她絕對不正常!” “有時候就見她蹲在那里也不知道看什么,能蹲著看半天!面前除了草啥也沒有,你說她看啥?要咱們說,她可能能看見陰物,不正常,她不正常呀!” “她要正常,大茂能那么個樣打她?大茂是個好孩子,咱們都是看著他長大的.....” 屋子里死寂,冬日傍晚的陽光冷冰冰照入窗欞。 管家低著頭,靜靜立在一邊。 宋簡忽然動了,很輕微地動了動脖子,慢慢蹲下來,把寥寥幾張字紙送入紅通通的炭火上。 “家主!” 管家一聲驚呼。 原來是紅炭得到字紙,火苗一下子撲上來老高,幾乎籠住了宋簡上方的手。 宋簡依然是安靜的,眉梢都沒有動一下,就那么看著紅色火苗就著他的手慢慢把字紙吞盡。 管家緊繃著身子,再不敢開腔。 房中一時間有肌膚撩燒的味道。 宋簡慢慢起身,來到窗邊,他推開窗,外頭是茫茫的綠。宋簡伸出手似乎想要觸碰外頭那片綠,日光下他本蒼白到近乎透明的手狼狽至極。他輕輕閉上了眼,眼前就都是 蜀地鋪天蓋地的綠。 “看到的就是真的嗎?”她凝視許久,對他道。 “我總覺得,草,未必是綠色的?!?/br> 她的聲音真好聽,怎么有人有這么好聽的聲音。她不愛笑,可笑起來真好看,怎么有人可以笑起來這么溫暖。 他身邊所有人都在斗,都在爭,只有她只關心草到底是不是綠的。 她的記性好的嚇人,可偏偏就是記不住路。她能看懂旁人看不懂的星象周易,可卻是一個走路都會不小心踩到裙角的人。在有些事情上笨拙得呀,常常在她離開很久以后,宋簡想起來都會發笑。怎么會有人這么笨呀,笨得這么招人喜歡。 所以,她到底怎么從蜀地走到荊州的。 兩千里,她到底怎么走到那里的。 遇到了什么事?發生了什么?她該多怕呀——,她是在怎樣絕望的情況下接受宋茂——,她—— 她—— “噗” 一口鮮血嘔出,宋簡再撐不住,撲倒在地。 往事如流水。 “在在,再等等我?!?/br> “再等等?!?/br> “不是他死就是我——,如果我敗了,你——” “等他一死,我就娶你?!?/br> “在在,別怕?!彼p吻她的眉頭,卻沒看到她落在小腹上的手。她等不了了。 蜀地大族許家,她的生母生產當日而亡,她是大族許家庶第四十九女,生來的不祥之人,許在在。 往事如煙。散了,就是散了。 如同那個白瓷骨灰罐,砰一聲被狠狠摔碎,里頭不知何人的骨灰飛散。 宋簡泣血的聲音: “許家,爾敢欺我!” * 這日朝會,太監一聲“宣——”,所有人目光都看向殿門處。 他們即將見到那位自來京城始終借口養病深居淺出的宋家主,那個一手掌控蜀地和南蠻經濟動脈的人,讓南蠻王都嘆服的人。 冬日日光中,宋簡出現在眾人視野中。 過于俊美。 過于蒼白。 很難想象就是這樣一個人,居然能只身入瘴癘之地,最后讓那個兇悍狡詐的南蠻王要結異姓兄弟。 尤其顯眼的是他一頭被玉簪束起的白發,趁著他那張謫仙臉龐,讓他愈發莫測難辨。 君臣見禮,正昌帝非常親切道:“宋家主多病,本當在京城將養,奈何蠻地動亂,還得勞動宋家主作為我大周特使,再入蠻地。宋家主于國有功,又深知蜀地民情,關于治蜀,愿聞其詳?!?/br> 滿朝人的目光嗖一下都看向了宋簡。 宋簡的目光卻往人群中宋晉身上輕落。 圓領緋袍,器宇軒昂。 二十歲點探花,二十二歲立功東南,二十四歲正三品右侍郎。 宋簡只覺這瘡痍滿地面目模糊的人間,他是唯一的亮點,如此璀璨。 祁國公一黨已經有人按捺不住,這時站出來道:“陛下所言甚是,宋家主如此孱弱,還要為我大周奔赴煙瘴毒蟲之地,如此大功之人,之前卻被人屢屢針對,陛下當為宋家主做主,懲戒這引起南地動亂之人!” 直指宋晉。 氣氛頓時緊張。 宋簡淡淡瞥了這人一眼。 這人還以為是自己說到了宋簡心坎上,愈發興奮道:“臣以為——” 宋簡不耐煩了,上前一步打斷,出聲:“陛下,臣愿代表蜀地宋家,自請清丈?!?/br> 說著深深一禮。 清清淡淡一句話,普普通通一個恭敬的見禮,卻如平地一聲雷。 好一會兒朝堂上人都沒有反應,他們都疑心自己根本沒聽清,被這一句話給擊懵了。 尤其是祁國公一黨,這時候好幾個都傻愣愣張著嘴,看向宋簡,一副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的樣子。 就連祁國公黨人的定海神針祁國公,始終老神在在垂著頭,聽到這話的瞬間也抬起了頭,先看向了身邊人,似乎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然后才看向了宋簡。 “哦?” 正昌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愿聞其詳?!?/br> 宋簡一禮,溫聲道:“陛下圣明,臣鄙陋,先前短視,為一方私利蒙蔽。經宋——”宋簡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聲音都輕了一分,繼續道:“幸有宋大人耐心開導,方明白土地清丈乃利國利民的好事,臣方恍然大悟,迷途知返?!?/br> 聽聞這話,朝堂更靜了。 這時其他人的目光從宋簡到宋晉,又從宋晉到宋簡。 耐心開導? 他們好想知道宋晉到底怎么耐心開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