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正昌帝這時候慢悠悠看了趙廷玉一眼,笑道:“說了這么久,也忘了問一問閣老身子如何?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朕倒是一天也離不開閣老,只是閣老身子要緊,要是閣老——,朕就是再舍不得,也不能強留?!?/br> 話落,殿內好一會兒沒有聲音。 就在正昌帝身邊大太監都懷疑是不是趙閣老耳背沒聽清的時候,聽到了趙廷玉顫巍巍的回話:“臣老邁,如陛下不嫌棄,臣還想為大周鞠躬盡瘁,死而后已?!?/br> 聞言,正昌帝看了底下的趙廷玉一會兒。慢慢道:“你是老邁了,土地清丈這樣大的事兒,就縱著下頭人一意孤行。蜀地歸順至今也不到五十年,三大家族跟南蠻更是千絲萬縷,一個不好南邊就徹底亂了!” 聽到帝王指責,趙廷玉忙顫顫巍巍要跪下。 殿內并無人發聲。 趙廷玉找不到扶手,連跪下這個動作都艱難異常,可也總算跪了下來叩首道:“陛下息怒!” 又就如今土地兼并和蜀地情形細細陳說。 半晌,正昌帝才道:“閣老心中有數就好!”似乎才發現趙廷玉還跪著,提高聲音道:“朕并無怪罪,閣老快快請起吧!” 趙廷玉面容平靜,只是滿布皺紋的臉還是顫顫。他全部的力氣都在避免在圣駕面前失儀,整個起身的動作更加狼狽了。 但到底,他起來了。 面圣終于結束了。 趙廷玉走出乾清宮,北風正緊,天氣陰沉得厲害。 他只覺得兩只腿都不是自己的,不敢在乾清宮前多停留,他抬起老邁的雙腿往前。待走出廣運門的時候,趙廷玉已喘動如老舊的風箱。 而他前面還有那么遠的路要走。 還有那么多階梯要下啊。 趙廷玉站在原地,扶著一旁欄桿,好一會兒都沒動。 兩旁宮人目光不時投向這位歷經三代的閣老,卻無人敢上前一扶。 突然—— 趙廷玉覺得臉上一濕,伸手一摸,原來是下雪了。 雪粒子還沒落地就化了,青石地板上濕漉漉一片。 趙廷玉再次提起雙腿,往前,往前。 第95章 老邁的趙廷玉顫顫巍巍獨行在漫漫宮道上。 到后頭幾乎是一步一步朝著下一個宮門處挪動。雪粒子落在他的頭上,身上,化開的雪水把趙廷玉身上的緋色官袍暈染開一片又一片濕冷的深紅。 道路越發濕滑了,趙廷玉走得更慢了。他早已感覺不到自己的腿,挪出去的每一步都是靠著意志。他在心里跟自己這雙陪了自己一輩子的腿說話: “老家伙,撐??!撐住,咱得穩穩地走,不能到老了,反給人看了笑話!” 兩旁宮人有人手足無措地看著,有人一待老人走過,立即望向老人的方向交頭接耳。 有那等沒人心就愛看樂子的,已經開了賭盤,賭閣老能不能走到宮門,在哪道門前會摔倒。甚至有人要賭閣老會不會跟那些御史一樣,哭天搶地。 趙廷玉始終面容平靜,在心里跟自己說話,跟仁宗說話,跟他當年的老師說話,跟曾經的老友王楨說話。 雪粒子滑過他蒼老的、布滿皺紋的臉,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往前,往前。 往前一步,就近了一步。 仁壽宮里,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低氣壓過。 周嬤嬤緊緊抿著唇,擔心地看向從趙閣老進宮就始終一言不發的太后娘娘。有兩次太后娘娘放下茶盞,要叫人,周嬤嬤心都提到嗓子眼。 看著太后娘娘。 不能。 不能插手。 一旦娘娘插手,就是干政。正昌帝理直氣壯做出任何反應都是可能的,如此他們便只能陷入被動防御。 “娘娘?” 見太后娘娘再次握緊了茶碗,周嬤嬤擔憂地提醒道。 太后慢慢松開了手。 窗外雪粒子下得越發緊了。 就在趙廷玉懷疑自己也許怎么都走不到下一道宮門的時候,一架轎輦停在了他面前。 老人蒼白的睫毛已經掛了雪粒子,好似給冰冷封住了一樣。 他艱難抬眼看過去。 才發現一旁已經跪了一地的人。趙廷玉顫巍巍看向了前方,好似被凍住了一樣的聲音艱難道:“老臣.....老臣見過.....郡主!” 他當躬身,行上一禮。 用他這副衰老而僵硬的身體。 趙廷玉才要抬手,就已被一雙溫熱的手托住。 “閣老何必多禮,我扶閣老上輦?!?/br> 趙廷玉枯干的嘴唇顫了顫,看向前面那架武宗親賜的轎輦,明黃色帳下繡得是出云海的蟠龍,他忙擺手道:“老臣.....不敢?!?/br> 月下伸手,一旁小洛子忙呈上一物。 一柄通體玉潤的如意。 “外祖曾說,無論后宮還是外廷見此如意如見他老人家?!笨ぶ饕皇殖钟袢缫?,一手穩穩托住要再次見禮的趙廷玉,軟糯的聲音清晰道:“本郡主命閣老上輦!” 說著一抬下頜,小洛子等人立即上前,幫著月下把趙閣老扶到了轎輦中。 趙廷玉只覺發僵的腿一軟,整個身體都有了依仗,被穩穩托住。 這時候又一個小太監把一個青銅手爐送了上來,溫熱的手爐熨帖著他已經麻木的雙手,熱氣順著雙手往整個身體流去。他慢慢能感覺到自己的腿了,麻木的臉也復蘇了,能感覺到北風吹在臉上的冷了。 趙廷玉還沒來得及說話,轎輦已經被八個太監穩穩抬起。 月下冷眼看著地上跪著的人,冷笑一聲:這幫狗東西,看熱鬧看到當朝首輔身上了!還賭上了! “讓人看著,給本郡主跪足兩個時辰!”說到這里月下笑了一聲:“本郡主倒要看看,兩個時辰后你們誰的腿腳還這么利索!” 一片鴉雀無聲,全都老老實實跪著。 跪地的小太監們早已六神無主,老老實實趴著,瑟瑟發抖。偏偏有人這時候還敢張嘴說話:“敢問郡主,奴才們這是錯了哪條宮規,還是犯了何罪?” 呦! 月下抬眼看去:這樣壞的日子,還有不怕死的呢! 一旁小丁子抬眼掃了這個膽敢冒頭的太監,兩步上前,在月下耳邊說了此人來歷。 原來是永壽宮皇后娘娘用慣的奴才呀! “我說怎么有敢的!”月下冷笑,指了指他:“你,不用跪了?!?/br> 那名大太監面似恭謹實則得意一低頭,正要謝恩。 就聽月下冷冷道:“直接給本郡主拖到行刑司,五十大板,一板子都不許少!” 說到這里,月下看著這個永壽宮得用的大太監,冷聲慢慢道:“要是行刑司的五十板子都打不殘一個人,那這行刑司改名叫案扤司吧!本郡主到時,就親自帶人教他們怎么行刑!” 這就是告訴行刑司,敢放水,她明珠郡主絕不會放過他們。誰放水輕了板子,她就要誰替對方殘。 “至于你問本郡主為何罰——”月下慢騰騰道:“什么時候本郡主收拾人還需要理由了!看你們惡心,所以罰!” 說完月下轉身,一抬手,轎輦啟動。她伴在一旁,帶著人同坐在轎輦上的趙閣老在風雪中向前走了。 余下一地罰跪的宮人,從此記住了一個道理:就是陛下不喜的人,也輪不到他們跟著看笑話。 小洛子幫月下撐著傘,一行人出了第二道宮門。 雪又大了幾分。 趙閣老不安道:“老臣已歇過來了,雪天路滑,還是請郡主上輦才是!” 月下立即道:“您可別說這話了,就安穩坐著吧!要是我坐著,讓您老在雪天走著,我怕轉頭我外祖就得氣得從地底下出來罵我!” 聽了這話,趙廷玉心頭一熱,鼻子跟著一酸。他忙掩飾,好一會兒沒再說話。 卻聽身旁郡主道:“趙大人,我是不是說錯了話?” 趙廷玉還以為自己的哽咽給郡主聽出來,忙要說話,就聽郡主又道: “我外祖不能是從地下爬出來,我外祖該是在天上住著吧?”說著月下看向趙廷玉,閃著一雙干凈的大眼睛:“老大人您懂得多,我是說錯了吧?” 趙廷玉這一日遭了屈辱,又得了仁宗后人的護佑,正是種種心緒激蕩的時候,這時卻聽到這樣天真的話,又看到郡主這樣天真干凈的眼睛。 明明經了這樣一天,這時候卻忍不住想笑。也不知道仁宗帝知道自己這個寶貝孫女問出這樣話作何感想。 趙閣老輕輕嘆了一聲,想到了當年仁宗帝的樣子。把他叫進書房,第一句話說的卻是:“趙大人,還沒見過朕的郡主吧?朕的郡主那一雙眼睛,最黑的碧璽都比不上!朕打包票,天底下就沒有這么漂亮的孩子!” 大約想到了他也有孫子了,仁宗帝還找補了一句,“當然趙大人孫子也機靈好看得很!就是說——”還是得意重復了一句:“朕那個外孫女,天底下就沒有這么好看的孩子!” 如今—— 趙廷玉看向了一旁的郡主,心里道:陛下,您的小郡主長大了,果然呢,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孩子。您怎么就沒看到呢,老臣看到了,這一點您可比不上老臣了..... 雪粒子更緊了,地上開始有了薄薄的一層白。 才過崇政殿,就見前方一片薄白中,猶如挺拔的楊樹一樣立在雪中的宋晉。 一襲深色披風,安靜地立在雪中。 雪粒子擦過他烏黑的發,擦過他白皙如玉的臉龐,擦過他玄色的披風。這時他抬頭看過來,先看向了坐輦上的老大人,躬身一禮。 又看向坐輦旁的紅衣月下。 他漆黑的目光看著她。 那一刻,旁若無人。 月下的心再一次怦然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