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前來巴結的人本來還想說,太子殿下當眾問宋大人是否有指點過沈姑娘的字,想到眼前郡主畢竟與宋大人是夫妻,趕忙剎住了后頭的話。 月下只覺得這個夜晚一下子吵死了,所有人都在說“魁首”“宋大人”“沈姑娘”。 好吵。吵得她頭疼。 “瓔珞,我想回家?!?/br> 一片繁華熱鬧中,她抓著瓔珞的手對她說。 第79章 男子的宴席設在滄浪園前頭。年輕的臣子、世家公子,是今日男子宴席的主要賓客。一片富貴風流中,最顯眼的當然是上首的太子殿下。 誰也沒想到今年滄浪園夜宴,太子殿下會經手。更沒想到今夜的夜宴,太子殿下竟然會親臨。 此時不管是世家公子還是寒門出身的臣子,都羨慕得看著上首坐在太子左手邊的宋大人。知道宋大人這半年來越發順風順水,但誰能想到已經順到被太子殿下點名請到上頭了。就是再想得開的人,此時看著都難免心里頭酸溜溜的。 寒門出身。 二十四歲。 正三品。 明珠郡主郡馬! 眼下已經入了儲君的眼! 對于這位,這半年來連為難他的人都少了。因為嫉妒不滿各種小動作的人也少了,畢竟郡主護著,誰敢動彈! 再說,這嫉妒著嫉妒著,發現自己拍馬都追不上了,也就心平氣和了,只剩下羨慕了。也因此,這半年來,宋晉已隱隱成了年輕一輩的領頭人,年輕臣子漸漸聚攏在他身旁,有以他馬首是瞻的趨勢。 坐在下頭的祁青宴往上首燈火璀璨處看了一眼,喝了又一杯酒。本來坐在殿下身旁的人該是他的,當時秦興下來請人,他都已經放下酒杯了,誰知道秦興居然沖著宋晉過去了! 想到這里祁青宴又喝了一杯,看向身旁侍從,不耐煩道:“倒酒!” 上首座席處,跟在宋晉身旁的時安卻緊張得后背冷汗幾次冒出來。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明明看起來一切都很好,殿下不僅把大人席位移到這里,還幾次主動跟大人說話。甚至明明該由殿下題寫評語,殿下也執意讓大人來。 可時安就是覺得哪里不對,說不出的緊張感和壓抑感。他暗暗寬慰自己,都是自己多心!緊張和壓抑都是正常的,畢竟這可是太子殿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誰能不緊張!對,正常的,正常的..... 這時候有人來報,原來是郡主已經離開了滄浪園。 秦興躬身笑著回道:“咱家還專門讓人問了,就怕是有哪個不長眼的沖撞了郡主,郡主說是不曾,就是人多,煩.....” 蕭淮轉了轉手中酒杯,對宋晉笑道:“宋大人莫怪,她就是這個脾氣。高興了,怎么都行,不高興了——” 說到這里,蕭淮低頭笑了一聲,慢慢道:“怎么哄都不依?!?/br> 時安聽到這話,差點直接看向太子。好在及時意識到上面這人是決不能直視的,他才死死按下抬頭看過去的沖動。他就是覺得,殿下這話怎么.....時安低著頭,只盯著身前公子的袍角。 他聽到自家公子淡淡的聲音:“臣覺得郡主很好?!?/br> 又來了—— 那種讓時安心臟繃緊的安靜。他總覺得,這時候太子殿下的視線就落在他們這邊,時安一動都不敢動,連呼吸都不敢重了。 蕭淮手中的酒杯不動了。他側身坐在三圍寶榻上,身子懶懶靠在右手邊的扶手上,看不出喜怒的目光,如時安所猜,落在宋晉身上。 燈燭煌煌,燈下的宋晉真正的君子如玉。 蕭淮第一次仔細打量這個人。蕭淮的唇角是勾著的,該是含笑的,可偏偏笑意不到眼中,讓有資格能瞥見殿下面容的人都停下了說話聲。 宋晉始終安靜坐著,微微垂眸。 蕭淮輕哼了一聲,把手中把玩的空酒杯往身前桌案上一丟,起身懶洋洋道:“不喝了,沒意思?!?/br> 秦興立即扯開嗓門宣告殿下退席。 蕭淮離開前又轉身看了宋晉一眼,伸手一指祁青宴:“青宴,你替孤,陪宋大人多喝幾杯,宴不散,不許歸!這是咱們大周的能臣,孤,不能怠慢!” 座下祁青宴忙稱是。 隨即就是眾人跪下,俯首恭送太子殿下離席。 人群的最前面,宋晉同樣跪下。 跪在一旁的時安悄悄抬頭看向了自家公子,宋晉的面容依然淡淡的,是平日的溫和,看不出情緒。 * 郡主府中,月下已經沐浴更衣畢,此時正在房中坐著。 房門外,倒水回來的瓔珞和翠玨悄悄透過敞開的房門,看向里頭整個過程都沒有說過一句話的郡主。 廊下,瓔珞見小洛子回來,從背后掐了小洛子一把,低聲道:“你平日不是話最多?你倒是想個法子哄郡主高興??!” 小洛子哎了一聲:“郡主今兒就是不高興。能不能讓郡主不高興一會兒!” 瓔珞急了:“不能!郡主身子嬌弱,悶出病來怎么好呢!”說著抱怨自己道:“都怪我,當日好好的,勸郡主做什么不成,偏偏勸郡主練字!” 三人輕手輕腳進去,就見郡主盤腿坐在臨窗的榻上,托著腮,望著窗外。 翠玨和瓔珞一面在一旁收拾著郡主衣裳,一面拿眼睛看小洛子,努嘴示意他說話。小洛子湊上前,輕聲道:“郡主想什么呢,能不能跟洛洛說說?” 說著他往前湊了湊,非常認真道,“洛洛想知道?!?/br> 瓔珞聽到小洛子自稱洛洛,第一次沒翻白眼,只顧豎著耳朵聽郡主愿不愿意說話。 月下收回目光,看向小洛子。遲疑了下,“我在想,沈姑娘說的“西山什么鶴”的?!?/br> 小洛子見月下愿意說話,立即高興點頭:“是說過這么一句?!?/br> 月下遲疑道:“沈家姑娘說,宋大人其實真正喜歡的是這些.....”說到這里月下輕輕咬了咬唇,望著小洛子:“你說她是什么意思?是說,宋大人喜歡仙鶴嗎?” 小洛子啊了聲,撓頭道:“郡主就在想這個啊。明兒奴才就給郡主弄兩只仙鶴來,咱們養在院子里就是了!到時候郡主問問,就知道宋大人喜不喜歡了?!毙÷遄永硭斎坏鼗?。 月下聽了,過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小洛子又問:“郡主要等宋大人回嗎?” 月下沒說等不等,咬唇道:“我要讀書!” 翠玨和瓔珞相視一眼,只能把郡主許久沒看的書搬過來,最上頭就是那本詩集。瓔珞挑了燈,三人靜靜陪著月下。 月下沉默地翻著,一頁頁認真看,口中還念念有詞。 三人見郡主越翻臉色越不對,不由都跟著擔心起來,卻又都不敢說話。 天兒越來越晚了,夜色漸漸深重了。 翠玨很想說一句“不早了,郡主睡吧”,可她沒說。 突然,月下一下子合上了書,手按著書冊。 三人齊刷刷看向月下。就見眼淚順著月下臉頰滾了下來。 “郡主?!” 月下望著三人抽噎道:“只剩下六十四首了?!?/br> 什么?..... 瓔珞卻一下子明白了,忙摟著月下道:“沒事的郡主,人都是會忘事的.....沒事的!” 月下抱著瓔珞哭著道:“我好不容易記住的,記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背住一百多首,后來、后來就剩下八十九首了.....后來、嗚嗚,這會兒.....”月下哭得厲害,話都快說不下去了。 耳邊是父親帶著譏嘲的聲音,“這就是你說的用功了?說出去能讓夫子羞死!” “聽不懂就去學!生就什么都不如人,偏偏還好逸惡勞!”“如果不是身為郡主,你還能干什么!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除了要吃要穿,攀比打扮,你還會什么!” “空耗民脂,作踐綾羅,卻無分毫羞恥之心。你去吧,我沒什么好對你說的了?!?/br> 是祁皇貴妃的聲音,“這是陛下的詩?皇后娘娘不會連陛下的詩都忘了吧?” 還有誰,“別人都記得住,怎么偏偏你記不??!”“沒背本就是錯,你還說謊!”“這.....郡主.....老朽不才,確實教不了.....” 最后匯成了前生秋狩獵場宋晉的那句,“慕月下,你自私,虛榮,浮華,驕縱,非臣良配?!?/br> 月下突然推開了瓔珞,哭著下了榻。 哭著來到了西廂書案前,哭著找她的筆墨紙硯。 慌得翠玨幾人忙點燈的點燈,鋪紙的鋪紙。然后就看著他們的郡主,哭著拿起筆,哭著蘸墨,哭著開始練字。 月下哭著看著自己寫出的字,腦海里浮現了沈凌霜的那幅字。她覺得,自己就是練一輩子,都寫不出那樣一幅字來。 寫不好的字,記不住的詩詞。她不是沒努力過,她不是沒有!想到這里月下的眼淚流得更兇了。 白白比人家沈凌霜多活了好幾年,結果—— 月下抹了一把淚,繼續寫下去,寫下去..... 紙上的字越練越丑,甚至連最基本的工整好像都做不到了,一個比一個丑。隔著眼淚,月下看著—— 突然,她狠狠一摔手中的筆。 蘸滿墨的毛筆哐當落在地上,正好摔在了此時進來的人身前。 毛筆濺出一片墨,濺上了來人月白色的長袍。 月下這才發現小洛子幾人都退下了,宋晉來了。 她想自己剛剛亂發脾氣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宋大人最不喜歡人摔東西,重來一次,她還是在他面前摔了東西。 想到宋大人才看過沈凌霜那樣一幅博得一片贊嘆的字,看到人家知書達理的樣子。結果,轉頭回到家里,就看到了自己這樣,還有——,還有她鋪展在案上的這筆越練越爛的字! 月下只覺又羞又惱,她死死咬著唇,心道我就是這樣了,就是脾氣壞人又蠢! 就是自私,虛榮,浮華,驕縱! 就是! 我就是這樣! 這樣想著,她死死咬著唇,隔著書案和半個廂房的距離,看著宋晉!好像此刻,眼前人不是宋大人。 她等著宋大人教訓她,等著宋大人說出那些道理,然后—— 月下咬著唇,然后—— 她也不知道然后她要怎么做! 反正一切都糟透了,反正怎么都不行,隨她娘的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