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樓前往目的地的途中，森平從另一間眾人還在玩樂的房里借了一張椅凳，將它擺在門口進來三步之處，并拉來書桌旁的木製扶手椅，兩者面對面放置，完成了簡易的事前準備。

    森平在扶手椅上坐定，接著神色越發凝重，我明白他的思緒已進入狀況，就如之前每次對談的過程，這時候不應再去打擾。我決定站到他的斜右后方，倚靠于床尾旁邊，保持專注的默默等著。

    從走廊上傳來腳步聲，短短幾秒由遠而近，那扇半掩的門被推開，少謙帶著酷力走進了房間。

    「你們還專程弄了這些，太用心了吧?！箍崃肿煨χ?，看起來真心覺得好玩。

    「請坐吧?！股教质疽?。少謙走到他的左后方，一個與我相對的位置，同樣背靠著書桌靜靜觀望。

    「所以，調查結果怎么樣？你知道誰是犯人了嗎？」

    「我知道。我現在就能說出我的推論，只要你聽完以后證實是對的，我們就可以讓對方認罪?！?/br>
    「噢……這是因為犯人對我心懷不滿，所以你要向我確認這一點嗎？」

    「沒錯，如果你真的想了解真相，受害者本人的證詞是最重要的。反過來說，你不愿意承認的話，等于你也否認了對方犯案的動機，這就會跟你要求我做的事情矛盾?！股洁嵵氐恼f：「你應該懂我的意思，我已盡力完成調查，可是我無法干涉你的選擇。要是你選擇表現出爾反爾，那么不論由多厲害的偵探來辦案，他也無能為力?！?/br>
    酷力聽完，臉上頓時笑意全失，特別狐疑的瞇起眼睛，「我現在比較好奇，你到底調查出了什么？」

    「你知道以一般市場的行情來說，一隻貓咪結扎的費用大約多少錢嗎？」

    此話一出，酷力立即愣住，然后是徹底的困惑，「??？什么東西？」

    「你能回答嗎？」

    「大概五、六百塊吧，還是一千塊，我不知道啊，你問這做什么？」

    「你最近才採訪過收容貓咪的中途之家，怎么會不曉得答案？」

    酷力苦笑一聲，「那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我這人對課業比較隨便，報告內容在交完之后就忘了?！?/br>
    「你不應該忘記的，」森平冷淡的回覆，「尤其是你曾經在直播上提到這件事?！?/br>
    他整個人rou眼可見的緊繃，急欲說話，被森平強行打斷：「youtube有一個功能叫『社群』，頻道主可以在自己的頁面發布貼文。我查看了你的社群后，發現你在上個月的一則貼文中提到去參訪流浪貓中途之家的心得，還附上當時跟那位愛媽的合照，更重要的是，你寫到你對于愛媽的辛苦有感而發，希望幫忙支付設備換新和治療病貓的費用。為此我大致去看了一個月前的直播檔，找到你至少有三天曾經向觀眾推廣這件事，那時你還能條理清晰的解釋一隻母貓結扎需要三千元、公貓一千五百元，光這項開銷中途之家平均每月就要負擔一萬到兩萬元以上，結果現在你全都忘了，代表你應該是利用其他組員做的報告，照稿把內容唸出來而已?！?/br>
    「你到底有什么問題？」酷力格外輕蔑的笑著，「我每天那么忙，只要目的有達到就好了，難不成還得永遠記住所有細節？」

    「我注意到，透過你在文章底部附上的連結，能夠通往一個可以個人名義發起公眾籌款的募資平臺。你在上面建立的專案，目標是新臺幣五萬元，為期一個月。普遍而言，各類募資網站有不同的運作方式，你選擇的平臺不會對專案抽成，而且無論是否達標，總金額皆會提供給發起者，任何人的需求都有機會得到幫助正是該平臺的特色?！股秸f：「那項專案在上週已截止，如同少謙提到過，你擁有一群死忠的粉絲，有超過三十人愿意資助，結果也順利達標。然而那些錢卻沒有轉交給中途之家，現在也不在你手里，因為你早就把錢全花光了?！?/br>
    「胡扯！」酷力氣憤的嘶吼，整張臉漲紅，像某種快發狂的野獸，「你在亂說什么鬼話！你隨便污衊我、我可以告你知道嗎？」

    「你可以出示捐款證明，或者你和那位愛媽的聯絡訊息，這么善良的行為她肯定對你感激不盡?！?/br>
    他飆了句臟話，兇狠的瞪著對方，「你真是錯得離譜！我像是需要做這種事嗎？我在網路上那么有名，我有的是錢，那幾萬塊我根本不稀罕！」

    「你的頻道目前訂閱人數是20.1萬，相較去年年底只花三個月就從8萬成長20萬，這一年來你的訂閱者只增加了1千多人。況且，去年以前你的每部直播觀看數可達四萬次以上，今年三月起卻降到了約莫一、兩萬，六月之后平均只剩兩千出頭?！?/br>
    森平不受影響，更沉著的說：「按照時間線來推算，你從五月開始為了追求女友，這半年來一直維持奢侈的花費，起初沒什么大礙，隨著頻道的收益逐月遞減，估計三個月后你也會有所警覺。你是個聰明的人，懂得利用網路獲得想要的一切，理應很快就找到另一份收入，可能是某種高報酬的投資方式，凡是抓到訣竅都能輕松賺得一筆，那便是所謂的『新手運』，與此同時，『久賭必輸』的道理也并非虛假，后續的高風險往往只會讓人越輸越多，也許到了十月左右，情況終于變得窮途末路，才會促使你考慮改變頻道的經營方針。這也能說明你情緒化的表現，其實是來自對于現況的不安，逢人炫耀則是為了維護形象的手段?！?/br>
    房間短暫的安靜，森平再開口：「募款是十一月的事，最后累計的總金額約五萬兩千元，假設你的目的是拍攝與剪輯影片，容量應該會選擇更大的512gb，那樣正好符合官網的售價。另外上週專案剛結束，這週你就接著買了新手機，有些微妙的巧合也是讓我在意的原因之一?！?/br>
    依舊無人說話，酷力的表情從震怒轉為震驚，混雜了不敢置信的慌張。

    「我的推論是否有錯誤的地方？」

    「瘋了?！顾康仄鹕?、倒退踢翻椅凳，回神后面目猙獰，嘶聲怒吼著：「你們這是怎么回事！胡亂鬼扯！污辱我的人格！你知道我多有名嗎？我是網紅！我未來會破百萬訂閱、我會賺好幾千萬、我會火遍全世界！我還是實況界的標竿，跟我同齡的沒多少人像我一樣有名，說出去到處都是羨慕我的傢伙，你這白癡在那邊嘴我的觀看數很少，實際上我的粉絲就是有20萬！無論如何都會有20萬人喜歡我、支持我，換作你這輩子都不可能有這種成就！」

    「酷力，夠了！」少謙朝他喝止，向前走去。他的眼底隱含詫異，但態度相當鎮定，「冷靜點，有話好好說，我們沒有這些意思?！?/br>
    酷力瞪他一眼，又罵臟話，不爽的抬高下巴挑釁，說話莫名變得跳針，「現在是怎樣？現在是怎樣？我叫你們找誰砸壞我手機，結果講一堆嘰嘰歪歪，就是想弄我是不是？」

    我當時真的很擔心他會動手，不過他突然既嘲諷又無所謂的喊著：「好啊，這件事就算了，我看你講了那么多廢話，還不就是找不到兇手，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在裝模作樣。我明天就去買一支新的，你放心、我錢很多，至于砸壞手機的人我管他去死，反正不用揪出來也知道是個垃圾。還有，我勸你以后注意點，少在那邊瞎說別人的私事，好像自以為很厲害，其實就是個混帳！」

    「酷力，等一下……」

    少謙還想挽留，對方直接回頭甩門，大步衝出房間，留下室內一股錯愕不已的氣氛。

    他暫時追上去確認情況，我則打破沉默，「天啊，你沒事嗎？」

    森平沒有回答，我過去扶起被踢翻的椅凳，才聽到他說：「也許我顧慮得太少了?！?/br>
    當下我沒想通那句話的意思，但隱約感到應該是某種自責，這就是我說他容易心軟的原因。

    隔了一會，少謙回到房里并關上房門，對我們松了口氣，「酷力很不開心，但他下樓后真的沒多說什么，只是叫其他人別再管這件事，我看他們馬上就要走了?！?/br>
    「他們要走了？」我尷尬的搔了搔頭，「那我們還要……」

    少謙撇著嘴，跟我一樣拿不定主意，「可是酷力已經不在乎了，就算要去逼兇手認罪，也沒理由非得這么做了?！?/br>
    「這是你的家、你的派對，你想知道我們還是可以叫他過來?！?/br>
    「沒事的，我的派對很好，我本來就只希望事件能夠平息。但你講得也對，我還是會好奇答案?！股僦t看向森平，「我覺得……乾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兇手的身分我們三個知道就好，無法被證實也沒關係，這樣是最恰當的做法吧?！?/br>
    森平點頭，放松的躺倒在椅背上，「我贊成你的主意。整個過程并不復雜，但你聽了也會稍感意外……找個地方坐吧，你可以跟易煇一起待在床上，我想想要從哪里解釋比較好。首先，破壞了手機的兇手是……」

    房門被敲了兩下。

    我們三個同時被嚇到，驚駭的望向門口，一時之間誰都沒反應過來，動也不動的呆愣著。

    「是誰？」少謙滿臉困惑，下床走去開門，門后站著的對象又讓我們嚇了一跳。

    「咦？你有什么事嗎？」

    他放開門把，退到旁邊，當吳佳歆走進來時，森平的眼睛睜得特別大，并顯露少見的一絲慌亂。她略低著頭，默默打量在場的人，最后還是森平先掌控局勢，有禮的示意：「請坐?！?/br>
    我和少謙仍狀況外，那兩人卻自然而然的開始談話。

    「我能問你主動過來的原因嗎？」

    「因為我思考過了?！辜鸯㈦p手交握于膝蓋，視線往地面游移，「我本以為這件事發生后，大家會覺得束手無策而不了了之，隨著時間被淡忘是我期望的結果，沒想到卻被這么認真的追查，而且嫌犯一下子就鎖定我們六人，當時就讓我的心里有點警惕?！?/br>
    她接著說：「但我起初不覺得事情會敗露，你們沒有證據，表面上我也與他無冤無仇，何況利用不在場證明就能輕易脫身。我抱著這樣僥倖的心態，直到實際見到你、和你交談后，我感覺……你是個敏銳的人，你的每個問題顯然有備而來。你已經調查到那個程度，加上我對你的觀察，仔細思考后，我認為自己被發現的機率很大?！?/br>
    「你的想法沒錯?！?/br>
    「我是為了自己來的。我看見酷力下樓后的表現，還有你們一直沒來找我——當然我可能躲過一劫，但也可能不是。如果不是，我在想以少謙的性格，即使他知道了將來也不會說破，我不希望以后都帶著這種擔憂繼續跟他在學校相處，所以想了想，不如現在來自首才是最好的辦法?！?/br>
    「嗯?！股娇恐鍪?，用拇指抵住下巴，「那就這樣吧。你已經坦承，我無需多說?！?/br>
    「我還是想知道，你怎么發現是我做的？」

    他輕吸口氣，「第一點異常是酷力的頻道狀況與他展現的自滿不太符合，第二點是他對那份報告很不上心，卻特地為中途之家舉辦了募款活動。那我首先要釐清他的財務情形，假如陷入困難就能成為他詐騙的動機。接著我再前往募資平臺，查看該項專案的網頁底下列出的資助者名單，因為主要都是酷力的粉絲，大部分人還會留言支持。而我的運氣非常好，找到了一個化名為『隱狼』的網友，她在留言中提到自己也領養了一隻流浪貓，毛色是特殊的灰橘夾雜，有著不討人喜愛的斷尾，但是她很愛牠，支持動物應該受到友善對待?！?/br>
    森平望向對方，「剩下就是推理出你的行動過程，關鍵在于當我和你們兩位聊天時，我在李宥薇的隨身包里看見了一盒香菸，你的包里卻沒有。事發之前，你們幾個聚集在屋外，你只要以不吸菸的名義先行回避，暗中到屋側破壞手機，再找個藉口出現就好。由于你離開的時間短暫，另外兩人則忙著討論要事，大概也不會留意到這點。最后是我想起了你的個性，像我一樣有點完美主義的特質，既然如此，過去你們在為了新生盃比賽練習時，你的習慣想必也會盡力做到最好，那些曾經無數次投擲棒球的經驗，放在今晚就是一項具體的證據?！?/br>
    「我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丟進去，純粹是巧合而已?！辜鸯Р恢每煞?，「但你的推論很精確，這讓我非常驚訝?！?/br>
    「那么我的任務已完成?！股娇肯蛞伪?，「歸根究柢，我只是個外人，我不會再發表任何意見了?！?/br>
    佳歆安靜的坐著，一陣沉思后，仍決定開口。

    「我開始看他的直播是在十六歲的時候。從小我就喜歡玩游戲，可是在現實中我不擅長與人社交，總是自己默默研究、或透過影片看實況主和別人的互動，光這樣就能讓我滿足。當時會發現酷力是因為我們都玩同一款射擊游戲，我第一次看他的直播，就覺得有趣到笑個不停，我從來沒看過這么爛的cao作，卻又看得出來他很認真。而且他剛起步那段期間，觀眾只有十幾個人，所以他基本上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從生活瑣事到無聊的冷笑話，還有他的人生煩惱，好像真的把我們當成了他交心的對象?！?/br>
    「后來經過兩年，老實說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我們這么碰巧的變成了同學。我對他的初印象是比預期中友善，在班上也很活躍。我本來一直想告訴他：『我有看你的直播?！坏看味寂聦擂味t遲說不出口，他嘗試約我出去的那天也是，我太過緊張導致說不上幾句話，他就覺得我很難聊，后來再沒有更深入的交集。但我認為這樣也好，就像你喜歡一個明星，實際上你們也未必相處得來。我只是默默關注著他，慶幸他沒有受到負評的影響，儘管成名以后他的言行確實有變，不過我明白一個人不可能永遠那么單純，我只希望他繼續保有熱情、并盡我所能的支持他?！?/br>
    「今晚在派對現場，我趁著跟他獨處的空檔，不經意聊到中途之家的話題。採訪那天我告訴過他的內容，他像是從來沒記在心上一樣。接著我又試探性的問他會不會考慮幫忙募款，他卻嘲笑般的回答：『白癡喔，我才不要做這種事?！划斚挛液芾Щ?，隨即瞄到了他的手機，忽然想起這一整週他都在學校炫耀，那是他剛賺到一筆錢才新買的。我心里覺得不可能，可是沒有更好的解釋，我實在……無法控制自己?！?/br>
    她的神情緊繃著，氣息不著痕跡的加重，指尖用力捏緊。一會后、又緩緩松開，「——我做錯了所有事情。你們想怎么辦都可以?！?/br>
    森平始終無言。我看向少謙，他才收起驚掉的下巴，對佳歆搖頭：「我們什么也不會做。這件事已經結束了，你放心的離開吧?！?/br>
    「少謙，對不起?！顾鞑t的應和，從椅凳上站起，「我不打擾你們了?！?/br>
    目送她離去后，少謙馬上嘆了口氣，「唉呀，總算告一段落了。森平、易煇，謝謝你們，今天要是你們沒來我真不曉得該怎么辦?！?/br>
    「不用客氣，雖然參加派對并非所愿，至少我也沒有虛度這個夜晚?！?/br>
    森平坐在椅上翹起腳，難得看見他有些得意的模樣，「我想沒有遺漏的問題了，分散的碎片終于拼湊完整，我意外的感到了一絲樂趣。不過如果你還對復雜的人際關係感到好奇，我只能說相較之下，有眼光的男人或許就是更具吸引力。好了，時間也晚了，我們差不多該告辭，我很懷念以前易煇總會騎著腳踏車載我來你家玩……嗯？少謙，你說什么？下個月還要舉辦你女友的慶生派對、不，你沒說話？原來如此，是我聽錯了，快點回家吧。最后再祝你一次生日快樂，我的朋友，這確實是一段難忘的回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