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昫 (6)
小吃店人聲鼎沸。 交談笑語,碗筷碰撞,塑膠椅拖拉,老舊冷氣嗡然,鄰桌飄來的鍋物蒸氣裊裊,各種食物氣味交雜,化成一片尋常煙火氣。 駱梓頤對吃什么沒想法,江奕陽勾了幾道家常菜后,便把單子交出去了。 他回到位子上時,駱梓頤正在倒水。江奕陽將水壺從她手里拿過來,把第二個空杯斟滿。 「所以,今天發生什么事了?」江奕陽把水杯放到駱梓頤面前。 「??嗯?」駱梓頤裝作沒聽懂。 「突然在雜志社加班,現在看起來也滿腹心事??」江奕陽把手指擱在下巴,歪著頭看她,「你這種情緒全寫在臉上的人就不必藏了,老實點說出來吧?!?/br> 望著江奕陽,駱梓頤心想,他現在這副神情、這個動作,真的挺好看的,換作平時,她可能已經臉紅了吧。 「你??有崇拜的人嗎?」駱梓頤捏著杯子,聲音幾乎被小吃店的吵嚷蓋過。 江奕陽把身體往前傾,挑眉示意她再說一次。 駱梓頤看著湊近的他,抿抿唇,又說:「你有沒有崇拜過誰,或曾經看著某個人,得到努力的動力,想朝對方前進過?」 這一次,江奕陽聽見了,但沒有回答。他靜靜看著她,像在等她說下去。 「我以前非常非常崇拜我們雜志社的一位女作家?!柜樿黝U垂下目光,「但我今天才發現,她和我想的不一樣??」 在尋常氣的喧囂里,駱梓頤用不大的音量,輕輕講述了今天發生的事情。這是她第一次和某個人聊起柳馥煙對她的意義。她敘述的語氣很平靜,但用詞揀字卻掩不住內心的波瀾。柳馥煙是她努力的原因,柳馥煙讓她對自己枯藤般的人生懷抱綻放的機會。漸漸地,她把模仿柳馥煙當成一種習慣,好像走她走過的路,讀她讀過的書,寫她寫過的句子,她就能變成那個嚮往的人。 可嚮往的一磚一瓦蓋得有多高,高塔倒塌時她就被傷得有多重。 原來她一直在模仿,從未抵達。她終于發現,她永遠無法成為,甚至無法超越柳馥煙。 因為她走的路都是柳馥煙走過的,她讀過的書柳馥煙早已讀過了,她寫出來的詞句都是柳馥煙寫過的。她一直在用柳馥煙的眼睛看世界,她自以為對世界的所知所感,其實都是柳馥煙咀嚼過的。那么她是誰?她有被人們稱之為「才氣」的東西嗎? 江奕陽來接她之前,大寶打了電話給她。當時她剛看見柳馥煙的「人生抄襲論」,正滑著下方粉絲留言,覺得身體失重。 她接起電話,久久沒有開口。最后是大寶先道:「我去新聞組,發現你回家了?!?/br> 駱梓頤咬著唇,答:「嗯?!?/br> 「對不起,把你捲進這件事里?!勾髮毜穆曇粢草p飄飄的,「我把資料都刪掉了??這件事就這樣結束吧?!?/br> 車水馬龍的路邊,駱梓頤深吸一口氣,淡聲問:「你不替自己討回公道嗎?」 電話里,大寶好像屏住了呼吸。 良久,駱梓頤聽見大寶吸了吸鼻子,用氣音說:「對不起??不要怪我好不好?」 嘴唇被咬破了,駱梓頤嚐到了的血味。 「我不想??親手毀掉我夢想開始的地方?!?/br> 剛聽到這句話,駱梓頤覺得好笑。她甚至認為,這只是大寶在為自己的懦弱找理由罷了。 但和江奕陽談著柳馥煙,某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大寶的感受。前面講述柳馥煙時,她用的詞有多美好,后面要吐出惡劣的描述,她就有多不捨和煎熬。 好像否定了柳馥煙,也就否定了自己,還連帶承認了自己的愚蠢。 待駱梓頤說完,兩人面前已經擺好了飯菜。江奕陽把筷子放到她面前,但駱梓頤沒有胃口。 江奕陽把碗端起來,見她沒動筷,又把碗放了下來。 「聽你的敘述,那位柳馥煙,似乎把自己打造成了文壇偶像啊??這沒什么不好,但我相信你也知道,舞臺上的她肯定和私底下不一樣,你只是剛好看見她卸下華服的那一面而已?!菇汝栴D了頓,又接著道:「而且我不懂,你為什么要追隨他人,然后又用外界的目光定義自己?發現柳馥煙和你想像中不一樣,那收回對她的喜歡不就好了嗎?」 江奕陽說的似乎有道理,但駱梓頤覺得,他沒領悟到令她痛苦的核心。 「我只是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我懷疑我讓自己變成了柳馥煙四不像的贗品,還敝帚自珍、沾沾自喜。我沒能變得和她一樣優秀,現在要回頭也來不及了?!?/br> 「我不知道柳馥煙是什么樣的人,但我不覺得她會和我認識的駱梓頤一樣?!菇汝柾?,「在我看來,你比她優秀多了?!?/br> 駱梓頤不安躁動的心神,因為他的話而稍微被撫平了。但新的不安隨之襲來。 「那只是因為你不知道柳馥煙有多優秀而已?!?/br> 駱梓頤開始細數柳馥煙的豐功偉業,一條條背得比必修課的考試內容還清楚。 「她十四歲就出道,高中時得了好多文學獎,她高中老師還說,柳馥煙是他見過最完美的學生。她大學一年級寫的第一部小說賣了好幾刷,大三就當雜志總編輯,大學年年拿獎學金??而且她漂亮又孝順,從大二開始,她就把好幾萬的版稅存進一張卡里,送給mama當禮物??她前陣子買新別墅,在社交帳號上曬奢侈品,被很多討厭她的網友批評,但那些其實都是她憑著努力得來的??」 駱梓頤還打算繼續說,但江奕陽不以為然地笑了出來。駱梓頤打住,用眼神問他在笑什么。 「這些都是那個柳馥煙說的?你相信這些?」 江奕陽在笑,似乎真覺得她如數家珍的內容很有趣。 「我不清楚這個行業的詳細情況,但大三就當雜志總編輯??那個雜志怕不是她自己創的吧?」 江奕陽的笑沒有惡意,也不帶輕蔑或貶低,但駱梓頤越聽越難受。 「還有,連我這個外行人都知道近幾年出版業不景氣,你說她靠賣書買別墅和奢侈品,我可不相信。還以為你聰明呢,原來這么單純好騙,早知道就早點把你拐回家??」 江奕陽伸手想摸駱梓頤的頭,但駱梓頤躲開了。 這是她第一次拒絕江奕陽的碰觸。江奕陽的手滯在空中,臉上的笑也凝住了。 「生氣了?」江奕陽猶豫了一下才收回手。 駱梓頤沒說話。 剛才那些,都是自國中在書店讀到柳馥煙的第一本小說起,她就深信至今的事情?,F在冷靜想想,似乎真如江奕陽所說,有些不合常理。 她多年來凝視的柳馥煙、社群中柳馥煙講述的完美人生,突然因謊言爬出了裂痕——這和柳馥煙抄襲帶給她的衝擊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不是故意詆毀你曾經的偶像,可是這個年頭,走這一行很難大富大貴?!?/br> 江奕陽說得很客觀平靜,但駱梓頤此刻已經敏感到禁不起一點刺激了。 「你的意思是我想從事的行業沒有未來?」 駱梓頤能感覺到殘存的理性叫她閉嘴,可自尊心被踐踏的屈辱感,此刻正喧囂著尋找出口。 「這么說有些偏頗,但我認為走文科的話,未來的路確實比較艱辛?!?/br> 「你在否定文史哲的重要性嗎?」 「我沒有否定。但從現實層面上看,我覺得除非家里有經濟馀裕,否則不該踏入這一行??」 駱梓頤倏地站起身。 她的動作太大,連鄰桌用餐的客人都投來目光。 等其他客人不再注意這里后,駱梓頤才看著錯愕的江奕陽,淡淡道:「早就聽孫長安說你誠實,我今天總算領教到了。我沒胃口,想先回宿舍,你慢慢吃吧?!?/br> 語畢,駱梓頤抓起放在一旁的背包,扭頭朝店外走。 直到踏出店門,她都咬著牙,努力不然淚水奪眶。 今天,她似乎被全世界背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