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他像是在問季明月,也像是在問自己。 緊接著,碧桃摘下頭套,將一頭垂腰黑發散落,長發海浪那般在腰際飄搖。 他又持匕首割開手腕,指尖沾汩汩流動的鮮血,一下一下地涂在臉上。 眉毛、眼睛、山根、雙頰……宛若匠人精心描繪著自己心愛的瓷器。 眼前這邪氣的一幕已經引起季明月生理不適,然而更詭異的是,血液觸到碧桃的臉后便如同撲火飛蛾一樣,瞬間不見。 隨著碧桃的動作,那張“連?!钡拿嫫ぶ饾u溶解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張臉。 細眉淡目,別有風情,配上他的發型穿著,端得是一位長身玉立、青絲如瀑的西裝帥哥。 完全恢復原本的容貌后,碧桃見季明月極力克制著翕動的嘴唇和打顫的牙齒,俯身笑了起來:“本無,別怕。這里是你的故鄉?!?/br> 笑容好看極了。間或有發絲從他鬢邊滑落,同腕間墜落的鮮血一起,在季明月臉上來回蕩漾。 碧桃的血同樣沁涼入骨,季明月猛烈地顫了下,如此動作,他將碧桃手中的匕首碰掉在地上。 可或許是第六感,季明月直覺碧桃自始至終沒有惡意,緩了幾秒,他才敢對上那雙澄澈的綠眸:“故鄉?” 凝視深淵已久,深淵必回之凝視。 “京州,明月禪寺?!北烫摇班拧绷寺?,并沒有去管匕首,而是將目光挪向窗外粉紫色的天空,“百年前,我的jiejie仙桃,就是在此處生下了你?!?/br> “……”季明月還是對此難以置信,看著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美人舅舅,“我真的是半鬼?” 良久靜默后,碧桃綻出一個極其美麗的微笑:“當年的明月禪寺后山,有桃樹,花開喧妍?!?/br> * 桃樹一高一矮,枝蔓交錯,年年春天準時開花。鮮紅淡綠隨風搖曳,在這個灰暗的世道里,為寺廟增添一抹難得的亮色。 禪寺住持妙成師父偏愛兩株桃樹,將其取名為“仙桃”和“碧桃”,并囑咐寺內僧人好生照看。 如此過了幾年,人間四月芳菲盡,禪寺后山的兩株桃樹,迎來了最好的時節。 這日依舊有僧人去給桃樹松土澆水,到了后山,僧人手上的鋤頭和水桶因為驚訝而墜落在地,水濺了滿身。 兩株桃樹,憑空消失了。 僧人跌跌撞撞回寺廟給妙成報信,卻沒有注意到不遠處,一對赤身裸體的男女。 二人都是成年相貌,然而行動起來搖搖晃晃,像是剛學會走路的孩子。 仙桃和碧桃這對姐弟,頗為新鮮地對視一眼,看著對方的滑稽模樣,都笑了。 幻化成人的桃樹精對寺廟并不陌生,是夜,趁僧人熟睡之際,便悄然潛進寺廟找了衣服和食物。 臨走時,碧桃過意不去,把在山上摘下的草藥野果,放在住持妙成師父的床邊。 這和尚睫毛彎彎,模樣好生俊秀——瞥見妙成的睡顏時,碧桃心中掠過這樣的想法。 人間有春花秋月,有百般趣味,以往習慣了并肩扶持的姐弟倆,第一次有了不同的選擇——jiejie仙桃和禪寺附近村里的一位菜農情投意合,很快成親,仙桃還懷了身孕。有情飲水飽,小夫妻所住的寒窯雖破,依舊能避風雨。 庭院靜好,歲月無驚,日子美好得像戲文。 弟弟碧桃則率真貪玩,眼看jiejie溺于情愛,竟然還對那種柴米油鹽的日子甘之如飴,他大惑不解,索性離開了京州,大半年的時間里都在周游四海,樂山樂水。 戲文只是戲文。戲文中,牛郎織女可以比翼雙飛,薛平貴王寶釧能夠恩愛團圓;然而現實里,時局動蕩人不如狗,遑論愛,遑論幸福。 jiejie仙桃的丈夫某日去城里賣菜,恰巧遇到前來抓壯丁的軍|隊,自此杳無音訊。 同去的鄉親撿回半條命,驚魂甫定地跑回村子后,第一件事就是敲開仙桃家的門。 仙桃看著丈夫留下的“遺物”——那些破碎的菜籃和扁擔,當即暈了過去。 丈夫失蹤,仙桃悲傷欲絕,然而為母則剛,她還是為了腹中的孩子,苦捱數月。 至最后,仙桃自知大限將至,給弟弟碧桃留了絕筆信,然后強撐著來到明月禪寺門口。 溫柔而堅毅的桃樹精,將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妙成師父身上。就像很多年前,她作為一株生機盎然的桃樹存活時那樣。 生下孩子,咬斷臍帶,仙桃將手中軟熱的嬰童包好,摟在懷中。 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拍了拍寺廟的大門,這才在交融的汗水、血水與淚水之中,咽了氣。 妙成聽聞響聲前來開門,只看到血跡從遠處石板直蔓延到寺廟門口,已經沒了呼吸的女人,裙子幾乎被鮮血染透,一片觸目驚心的赭紅。 她身邊還有個小娃娃。 嬰兒剛出生不久,胎毛還濕漉漉,趴在母親懷中不哭不鬧,只攥著小手蹬著小腳,乖巧得很。 看到妙成的那一刻,嬰兒咧開小嘴,露出了個甜甜的笑。 ——小家伙長著一對極其罕見的綠色眼瞳。 *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痹挳?,碧桃微微閉眼,像是靈魂出離了那般,黑發隨著動作略微擺,“仙桃jiejie這是何苦?!?/br> “那個孩子,”季明月聲音喑啞,“就是我?!?/br> “待我游歷結束,回到京州后,才知這個驚天霹靂的消息——jiejie因為產后血崩送了命?!北烫一匾暭久髟?,聲音隱沒在窗外若有似無的夜鶯啼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