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小宮女悄然將絹帕拽緊在手心,這方絹帕,是雪天第一次見到那個人時,從他身上掉落下來的。那時他穿著青衣常服,沒有紫袍鳳紋的尊貴,只像一個尋常失意惘然的俊雅年輕人,眼眸里蒙著霧氣,整個人也帶著謎團,讓雪天看不清,看不透,卻那樣地渴望看個究竟。 這一次,她終于可以去看一看,去看他現在可好? 宮外黃昏已至,腳下的長安城像蜷伏的猛虎,危險而新奇。 沒有人看得到雪天,她也看不到自己。那片白色的羽毛,就像雪原隱藏了萬物,將她藏匿在光影之中。 殘陽下的道路寬廣人稀,雪天匆匆趕路,就在她遠遠能望見坊墻上的烏頭門時,突然聽到噠噠的馬蹄聲,一個冪籬遮面的女子翻身下馬,沖上前焦急地敲門,身影十分熟悉。 那竟是……霍國公主? 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不知道公主說了什么,仆人似乎遲疑了一下,兩人又低聲交談了幾句,仆人終于側身請她進去。 趁他們說話的時候,雪天也悄悄來到了門口,沒有人看得到她,在仆人關門之前,她也悄悄跟了進去。 走廊的光線昏暗,公主的冪籬被清風掀起,看不清神色,但急促的步子難掩憂急。 仆人將公主領到一間廂房前面,叩開門,只見那人半躺在床上,蒼白的臉色是從未見過的荏弱,幾縷發絲搭在汗濕的頸脖上,竟像是剛剛退燒的模樣。 雪天的心頓時疼得揪了起來。這些日子不見,他竟然清減至此。 “求丞相救琚兒一命!”公主雙膝落地跪了下來。那人一陣咳嗽,朝旁邊的仆人說:“快……把公主……扶起來……” 等他緩過來,抬起咳得水霧蒙蒙的眸子,分明是病弱蒼白容顏,眼底竟有令人不敢逼視的威儀:“光王殿下出什么事了?” 公主滿眼淚水:“琚兒被投入大獄已經三日,他在獄中冒死托人向我傳遞消息,說刑部對他施以酷刑,”她說到這里,猝然驚痛打住,淚水大顆大顆滾落下來,“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年少氣盛,落到李林甫手中,只怕性命不?!?/br> 刑部大多是權臣李林甫的人,而李林甫與武惠妃交好,極力扶持武惠妃的兒子壽王,曾經陷害太子和光王,試圖將三個皇子置于死地。 聽說多年前,霍國公主的駙馬與剛出生的幼子獲罪被流放到嶺南,都死在嶺南,沒有再回來。 ——如果公主的孩子還在,或許也和光王一般大的年紀? 姑侄之間的感情那樣好,只怕勝過許多親生兒女。 那人沒有說話,扶著床站了起來,在仆人擔憂的目光中把朝服穿上,一會兒汗水就將紫衣浸濕。 “郎君這是要……?”仆人愣了。 “去刑部?!蹦侨宋⑽⒋丝跉?,“替我備馬?!?/br> “可是宮中來宣過旨,沒有陛下的吩咐,郎君不可踏出府中——”仆人頓時慌了神,“違抗圣意只怕會觸怒龍顏……” 那人笑了一下,笑意清冷高遠如月華,又帶了一絲傲然。 “陛下一意孤行,我又何懼生死禍福?” 淚水頓時從公主眼中涌了出來。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原本堅定的神色也隨著淚光微微動搖:“你……” 安祿山之事已致君臣不歡,帝王猜忌,如今她的相求,可是要將他逼上絕路? “光王之事,全因我要殺安祿山而起?!蹦侨四樕珟еn白病容,深深凝視眼前的女子,聲音溫和,“少年熱血可貴,我必以命相赴?!?/br> 霍國公主無聲流淚,良久,只聽她極輕哽咽地說了一聲:“多謝?!?/br> 府邸門外,馬匹一牽來,那人便翻身上馬,只見有個聲音在后面喊他:“丞相留步,丞相留步……!” 那人并不理會,策馬闖入血色黃昏。 雪天不會騎馬,等她趕到,那人已經牽著少年的手從刑部走出來。 在刑部大獄里發生了什么,雪天不知道。雪天只知道,他說過四個字,以命相赴。 他的臉色蒼白得仿佛隨時會融化的雪,烏黑眸光卻比夜色更寬廣,讓人看到就會心安。本來桀驁如小鷹的少年腳步踉蹌,身上血跡斑斑,滿是傷痕。 霍國公主正焦急地等著他們。 “姑姑——!”光王哭著沖過去,霍國公主緊緊握住少年的手,只是驚喜流淚。 “丞相又救了我一次?!本髲娚倌昱み^頭,眼里滿是波光。 “殿下快長大吧,”那人虛弱地微笑,“長大到能保護自己?!?/br> 光王露出羞愧的神色,眼瞳里卻有倔強的火星迸濺:“這些天我一直在想,為何丞相批閱的文書會落到父皇手中?為何安祿山總是能揣度到父皇的心意?這未必是巧合?!?/br> 少年的聲音雖然不高,但在夜色中聽來鋒利如劍。光王能文能武,有勇有謀,是皇子中極出色的一位。 “安祿山只怕在朝中和父皇身邊安排了許多眼線親信,丞相行事光明,卻也不能不防小人暗中算計。日后我羽翼豐滿,朝堂之上定要護丞相毫發無傷。疆場之外,定不忘今日之辱,將那些jian臣賊子盡數殺了?!?/br> 那人一怔,仿佛看著少年想起了別的什么人……他止不住咳嗽起來。 推開少年驚慌的攙扶,他擺了擺手,凝視著對方:“陰謀詭計不足取,生殺予奪乃是天子大權,殿下若是如此口無遮攔,只怕還會惹來殺身之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