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節
朱翊鈞聳肩:“我替王小姐考驗你一下?!?/br> 崔郎仍不肯走,貞兒好說歹說,這才將他勸走。 朱翊鈞發現了天大的秘密,心情格外好:“話本里都說,天上的仙女思凡,到人間與凡人男子婚配,原來確有其事?!?/br> 這位貞兒姑娘正是問梅閣中,那位清冷自持的曇陽子大師。 前幾日還高高在上的仙人,此時卻跑到后山,做小女兒態,跟個男人談情說愛。 “不知祭酒大人對這個女婿可否滿意?” 他對著女孩子,也不懂得憐香惜玉,說話依舊那么損,說完又實在憋不住笑了起來。 王小姐卻大驚失色:“公子,此事萬不可讓家父知道,否則,我只有死路一條?!?/br> 朱翊鈞瞇了瞇眼:“王錫爵要為此逼死自己的女兒?不至于吧?!?/br> 王小姐興許是真的慌了神,眼前這位年輕公子竟然直呼自己父親大名,她竟也沒有注意。 “我爹不逼死我,天下人也會逼死我?!?/br> 朱翊鈞想想也對,自己天天當仙人一樣膜拜的曇鸞菩薩化身,背地里跟個凡夫俗子談戀愛,這換了誰受得了。 況且,正如朱翊鈞和馮保分析的那樣,王錫爵和王世貞給王小姐立的人設,除了轉世的仙人,還有守節的烈女。 朱翊鈞沉吟一聲:“先說說你和那崔郎,是怎么回事?” 王小姐嘆口氣:“此事說來話長?!?/br> 朱翊鈞手里把玩著一枚雨花石:“慢慢說,我有的是時間?!?/br> 王小姐這才說起她與崔郎的愛情故事。 說起來其實也并不復雜。自從王小姐成了大明“網紅”,隔三差五就有文人雅士來找她問道。她也徹底失去了自由,只能在問梅閣的精舍中“試煉”,通過“試煉”,真君才會在夢里親自傳授向她經文。 時間長了,她也對這樣的生活感到厭倦,于是,換上俗家衣裙,到聚寶山的后山閑逛,正是在那條溪邊,她偶遇了崔郎。 崔郎名叫崔銘哲,徽州商人,家底殷實。父母讓兄長讀書考功名,讓他接手家中生意。他來南京經商,到聚寶山游玩,這才與王小姐相識。 王小姐不敢告訴他自己的俗家名字,也不敢透露自己的家世,只取了表字“燾貞”的后一個字作為自己的化名。 二人年紀相仿,頗聊得來,一來二去,互生好感,情意漸濃。 可越是這樣,王小姐就越不敢坦白自己的身份。再過半個月,崔銘哲就要回徽州去,一直追問她的家世,想要上門提親。 王小姐不知如何是好,今日本打算狠狠心,與他斷了來往??蓛扇艘灰娒?,千言萬語都鯁在后頭,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剛才,聽到崔銘哲愿意花一千兩為她解除婚約,王小姐甚至生出了不管不顧,就這樣跟著對方私奔的念頭。 聽完她的故事,朱翊鈞卻還有幾點不明白:“我聽說王小姐自幼醉心于求仙問道,對未婚夫忠貞不渝,怎么會突然與崔郎兩情相悅?” 王小姐欲言又止:“我生下來,就被大夫斷言活不到成人。家中兄弟姊妹眾多,父母也難得多瞧我一眼。我讀不好四書五經,卻喜歡讀些雜書?!?/br> 王錫爵寫過許多父女之間的趣事,言語間滿滿的都是對王小姐的憐愛。 而王小姐卻說,從小到大,父母并不重視她。 雖然都是一面之詞,但朱翊鈞選擇相信后者。 第249章 王小姐繼續說道:…… 王小姐繼續說道:“后來,我還是磕磕絆絆長大了,父母也我訂了一門親事??上?,還未過門,未婚夫病故?!?/br> “世風如此,我只能在家守節。不久,姐妹們相繼出嫁,家中只剩我一個女兒,我總覺得自己是多余的?!?/br> “未來的日子看不到希望,我想出家,母親一開始不同意,但我以后不能再嫁,留在家中也只是虛度年華,在我再三央求下,他們還是同意了?!?/br> 朱翊鈞問:“你那時真的看破紅塵了嗎?” 王小姐只低頭,不回答。 朱翊鈞也不催她,停在路旁,看一棵造型奇特的梅樹,想象它開花的樣子。 沉默良久,王小姐才鼓足了勇氣說道:“我想,那時的我,更多的是賭氣,想讓父母多關注我一些,更想要自己想過的人生?!?/br> “那些時日,我甚少見人,看了許多修玄的經書,以為出家就能擺脫當時的境遇?!?/br> 她從來沒有對人說過這些,哪怕是貼身服侍的丫鬟,也只覺得二小姐性情古怪,從來沒有人真正明白她的苦衷。 換了以前,朱翊鈞未必能理解她這番話的深意。但走過大半個大明,看過許多地方的風土人情之后,聽著她平靜的說出這番話,朱翊鈞卻能對那時的王桂感同身受。 像李贄那樣,尊重女性,承認女性的價值和才華,認為她們應該更多的參與社會活動的文士,畢竟只是少數,甚至被稱作異端。 更多的文人士大夫,他們一邊把流連風月當做風流韻事歌頌,一邊要求女子把貞潔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并迅速成為一種社會風氣。 這種風氣愈演愈烈,發展到后來甚至還互相攀比,你死了丈夫在婆家守節,那我死了未婚夫,也要在娘家守節。你被歹人輕薄,要投河自盡,我被陌生人多看一眼,也要上吊自縊。 在這種社會風氣下,王錫爵這樣的官宦人家更是不肯落于人后,他的女兒許配了人家,對方死了,那必然是自愿在家守節。 如此,朱翊鈞也理解了,為什么在把曇陽子塑造成為完美神仙形象的同時,還要多次提到她那早亡的未婚夫。 這正是為了迎合那些把女子的貞潔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文人。 “后來呢?”朱翊鈞揚了揚下巴,讓她繼續說。 王小姐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 朱翊鈞明白,接下來涉及到家族核心利益,茲事體大,他們不過只見了兩次而已,若不是朱翊鈞發現她一個天大的秘密,她斷然不會跟個陌生人說這么多。 朱翊鈞倒也不逼她,轉而又說起崔銘哲:“看起來崔郎對你情深義重,很想娶你回家?!?/br> “對了,他可知你父親是南京國子監祭酒,正四品官?!?/br> “還有你,你可是江南文人心中的曇鸞菩薩化身,他應該也不知道吧?!?/br> 說起這個,王小姐一臉愁容:“我寧可不是祭酒大人的女兒,不做什么曇鸞菩薩化身?!?/br> “出嫁也好,出家也罷,我只想做我自己?!?/br> “崔郎待我很好,從未嫌棄我相貌平庸,一心想要娶我?!?/br> 朱翊鈞卻道:“他長得也一般,你出身官宦人家,他只是個商賈,你這算下嫁?!?/br> 說到這里,朱翊鈞皺了皺眉:“不過你騙了他,就不知道他能否接受?!?/br> 王小姐搖搖頭:“我不打算再騙他,也不打算再與他見面?!?/br> 說到這里,王小姐竟又落下淚來,哭得傷心欲絕:“我與他有緣無分,就讓他忘了我吧?!?/br> 朱翊鈞不明白,怎么說著說著,哭起來了。 “那也是未必,我倒是能讓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br> 聽聞此言,王小姐仰頭看他,眼里寫滿了“我不信”。 “公子如何能幫我?” 朱翊鈞心道:“這有何難,下一道圣旨賜婚,我看誰敢抗旨?!?/br> 但他現在還不想暴露身份,于是湊到王小姐跟前,輕佻一笑:“你沒得選?!?/br> “我這個人,一向藏不住秘密,保不齊明兒一早整個南京城都知道,曇陽大師和一個徽州商人私定終生?!?/br> “你……” 王小姐柳眉倒豎,又氣又拿他沒有辦法。 “小姐別動怒,你把所有事情告訴我,我自有辦法幫你?!?/br> 王小姐道:“我憑什么信你?” “你只能信我?!?/br> “……” 王小姐思忖良久,仍是搖頭。朱翊鈞頗為意外,雖說他不會真的把人家的私事拿出去到處宣揚,但是女子從小耳濡目染,對名節都是很看中的,何況是曇陽大師這樣的女神仙。 可是王小姐寧可毀了自己的名聲,也不肯說出事情的原委,這是為什么? 朱翊鈞看著她,一個普普通通,甚至有些不幸的女孩子,卻被硬生生包裝成菩薩的化身。 朱翊鈞腦子里忽然靈光一閃,他明白了。 “王小姐,你是在擔心王大人?!?/br> 王小姐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驚訝,而后低下了頭。 她的反應證實了朱翊鈞的猜測,所以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曇陽大師之所以能有今天這個知名度,和王錫爵脫不了關系。 “這樣吧,王小姐?!敝祚粹x收起戲謔,難得擺出他身為帝王應有的威嚴,“你把整件事的毫無保留的告訴我,我向你保證,不僅能讓你和崔銘哲在一起,也能讓令尊平安無事?!?/br> 王小姐仍是搖頭:“公子如何向我保證?” 朱翊鈞負手站立,壓迫感油然而生:“換個時間,換個地點,該說的總要說,到時我可不保證王錫爵能全身而退。我現在是給你個機會,要不要把握住全憑你自己?!?/br> 王小姐終于察覺出他這話不對,側頭去看他身邊那幾位,個個都不是尋常人。 她忽的想起,前些日子聽父親和王世貞提過,朝中有言官彈劾他們,眼前這人,是否就是朝廷派來的? 聽他的意思,在這里說,還能對父親網開一面,到了衙門,那就得秉公處理了。 王小姐權衡良久,終于決定向朱翊鈞吐露實情:“有一日,王世貞來我家,聽說我在家代發修行,便提出要與我論道?!?/br> “我父親起初不以為意,但王世貞與我論道之后,便與我父親閉門商議?!?/br> “我并不知道他們商議了什么,但當他走出父親的書房,便要拜我為師?!?/br> “那些小時候的夢境,拜謁真君使者和西王母,曇鸞菩薩化身,通過試煉,數次夢見真君口授真經……如此種種都由我爹與王世貞安排?!?/br> 朱翊鈞笑道:“主要是王世貞這個文壇領袖發揮想象力吧?!?/br> 王小姐不說話,算是默認了。 “再后來,我爹和叔父也拜我為師,越來越多文人到我家拜訪,也要拜我為師?!?/br> “漸漸地,人越來越多,王世貞以我的名義創立‘恬澹教’,在問梅閣為我安排一間精舍,讓我每日為眾人講經。講經七日,閉關一日?!?/br> 朱翊鈞道:“看來,今日正是你的閉關之日?!?/br> 王小姐皺眉:“這幾日不知怎的,王世貞取消了所有講經,我爹特意囑咐我留在問梅閣,像是什么人來了南京?!?/br> 朱翊鈞沒接她的話,繼續問道:“‘恬澹教’是個什么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