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節
學生們擠在窗前看熱鬧,還有人起哄:“小烏龜!小烏龜!” 元寶嚇得撒腿就跑,想要原路返回,卻因為慌張,怎么也上不了樹。眼看夫子的藤條就要落到身上,急得他眼淚都下來了。 千鈞一發之際,有人從天而降,抱起他,一躍上了圍墻。 元寶懵了,夫子也懵了,屋里的學生們仍在起哄:“哇!” “好厲害!” “大俠,我要跟你去闖蕩江湖!” 朱翊鈞與他的迷弟們揮揮手道別,拎著元寶跳下圍墻,瀟灑離去。 他帶著人來到秦淮河邊,摘了個茶鋪坐下。元寶認出了他:“你是那天送薛姑娘回來的……小爵爺!” 朱翊鈞把一碗桂花湯圓推到他跟前:“你想讀書?” 元寶點點頭:“想?!?/br> 朱翊鈞又問:“為什么想讀書?” 元寶怔愣片刻,搖頭:“不知道,母親臨終前,要我好好讀書?!?/br> 元寶有大名,跟他母親姓林,叫林維楨。母親是罪臣之女,入了賤籍,從小就教他讀書識字。不過,在他六歲那年,母親就染病去世了。 林小姐塞給他一枚玉佩,叮囑他要好好讀書就咽了氣。他親眼看見,母親被人用一床席子裹起來,抬出去埋了。 老鴇留他在集賢閣干些雜活兒,給他改名叫元寶,寓意財源廣進。 元寶謹記母親叮囑,要讀書,周圍的人都笑話他:“你一個賤籍,又不能考功名,讀書有什么用?” 只有薛素素對他好,時常將客人剩下的水果點心拿給他吃,閑暇時也會教他讀書。 可薛素素也沒讀過四書五經,教不了他做文章,他只能跑去附近的私塾偷聽,還時常被夫子追著打。 朱翊鈞還了解到,元寶其實已經十歲了,只是,母親去世之后,他時常吃不飽,也不長個,看起來只有七八歲。 朱翊鈞摸摸他的腦袋:“涼了,快吃吧,吃完送你回去?!?/br> 他想了想又問元寶:“你想回去嗎?” 元寶搖了搖頭,又點點頭:“我要回去?!?/br> “為什么?” “我要保護薛姑娘?!?/br> 朱翊鈞摸了摸他的腦袋,又讓王安到點心鋪去買了一盒點心,這才送他回集賢閣。 隔日,朱翊鈞接薛素素赴宴,房中有人,薛素素正在“接客”。 房門大開著,朱翊鈞也不客氣,抬腿就走了進去。 書桌后,侍女鋪紙研墨,薛素素與那恩客各自揮毫落筆。 朱翊鈞對書法一向感興趣,便走到書桌前。那書生寫道:“寒站萬戶滿,黃葉下空城。叢菊堪垂淚,江流不住聲。病惟詩得意,貧覺酒多情。同是傷搖落,秋天日暮行?!?/br> 這是一首離別詩,看來此人是來道別的。 “過幾日,我就要上京趕考了?!?/br> 薛素素欠了欠身:“預祝屠公子金榜題名?!?/br> 那姓屠的書生又道:“待我歸來,你一定與我演一出《曇花記》?!?/br> 朱翊鈞不知道曇花記是什么,也沒上前打擾。又見薛素素提筆在紙上落下兩行小楷,回贈一首送別詩。 姓屠的書生告辭離去,與朱翊鈞擦肩而過的時候還沖他一點頭,仿佛對這屋子里多出個男人這件事,并不驚訝。 薛素素把人送出門,轉過身來,朱翊鈞已經繞過書桌,正在欣賞他們剛才寫的字。 看落款處,那個書生原來叫屠隆,名字很特別,乍看之下還有點驚悚,明年會試的考生,朱翊鈞記住了。 朱翊鈞問:“《曇花記》是什么?” 薛素素道:quot;是屠公子所作戲曲,講的是唐代功臣定興王木清泰,受高人指點,頓悟迷津,看破紅塵,舍去功名利祿,尋仙問道的故事。quot; “他說了好幾次,我適合木清泰夫人一角,非得叫演一回?!?/br> 朱翊鈞笑道:“他既有此心,還參加什么會試?” 薛素素不答,從旁邊抽了張紙遞給他。朱翊鈞接過來一看,是小楷所書《黃庭經》:“這是你寫的?” 薛素素點點頭。 朱翊鈞細端詳那副字,不難看出,每一個字都經過精心設計和雕琢,字形洗練,線條端莊,華麗絕艷,極具韻味。 看到她的詩和字,朱翊鈞有點明白剛才屠隆離開時的坦然。 雖說集賢閣是妓館,薛素素是這里的歌伎,與其說屠隆是來狎妓,不如說,他欣賞薛素素的才華,并將她視作有著共同志趣的好友,沒有男女之情,也就不存在占有欲。 此時,樓下傳來幾聲喧嘩,朱翊鈞探頭一看,幾個孩子在打架,最小的那個正是元寶,他一個打好幾個,被打倒了,爬起來又沖上去。 朱翊鈞叫他上來,見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問道:“他們欺負你了?” 元寶說:“他們搶我的點心,又仍在地上?!?/br> 朱翊鈞因此興師動眾,專程叫來老鴇,讓那幾個人向元寶道歉。 老鴇迎來送往這么多年,為姑娘爭風吃醋的見了不少,為個小閨奴出頭的還是頭一次見。 經過幾次宴席,朱翊鈞已經大致摸清楚了張誠在南京這幾年,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穆宗每年都要選秀,江南出美女,他就點名要太監挑選江南女子。 張誠當年就負責此事,整個應天府,家中有十至十六歲女兒的人心惶惶,有錢的就拼命給太監塞錢,逃過選秀。 張誠等人正是借此大肆斂財。 除了舍財免災,還有個辦法,隨便找個男子,許下婚約,逃過選秀。以至于,當時無論身份、年紀,只要是個男的,哪怕是乞丐,都很搶手。 然而,幾年之后,小女孩兒長到成婚的年紀,卻發現,當年許下婚約的,有家徒四壁的,有殘廢的,甚至還有六旬老翁。 于是,女方家里要求接觸婚約,每年,應天各地衙門都能接到許多類似案件。 聽到這些,又想到東西六宮塞滿了的后妃,朱翊鈞一個頭兩個大,這些都是他爹生前造的孽。 除此之外,張誠斂財的主要方式還有織造。朱翊鈞聽他親口說過這樣的話:“眼下,今上年輕,正在長身體,每年都要置辦一匹新的冕服、袞服、弁服、常服等等……再加上兩位先帝留下的那么多娘娘,可是一筆不小的花費?!?/br> 言下之意,每年他們都能從中狠狠地撈一筆。 不僅如此,他們還從來往商賈、修建水利、地方軍餉、稅賦、甚至朝貢中想盡各種辦法搜刮錢財。 朱翊鈞跟他們周旋了這么多天,該了解的情況也了解得差不多了,準備收網。 當天夜里,張誠與他的黨羽正在鶴鳴軒醉生夢死,喝得正盡興之時,大批東廠和錦衣衛將軒榭圍了個水泄不通。 緊接著,絲竹之聲戛然而止,紗帳掀開,三人走進軒榭。張誠一手摟著美人,一手端著酒杯,不知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壞了他的雅興,正要發怒,定睛一看,為首之人有些眼熟。 可不眼熟嗎?那可是當今身上的伴讀,司禮監掌印太監、東廠提督。 雖然不知道馮保為什么會出現在南京,但還是慌慌張張跑過去,跪下要給他磕頭。 馮保手中捧著圣旨:“南京守備張誠接旨?!?/br> 片刻怔愣之后,所有人酒醒了大半,慌慌張張跪下來,跟著張誠一同接旨。 圣旨羅列了張誠在南京這幾年犯下的罪行,一條一條都寫得明明白白,不容他狡辯。 還有他的干兒子郭行,以及在各部籠絡的走狗,一個也跑不了,全都押入詔獄,由鎮撫司慢慢的審訊。 張誠是內臣,郭行是錦衣衛。一個是皇帝的家奴,一個是皇家禁軍,都不屬于朝廷。 朱翊鈞要處置他們,自然也不必通過內閣,也不用置喙張居正,先把人關起來,慢慢的審。 抄家、追贓、賠款、沒收家產,一樣也少不了。 張誠一開始還喊冤,要回京面圣。在劉守有手底下僅僅一個晚上,南京守備那土皇帝一般,不可一世的架勢蕩然無存,披頭散發,遍體鱗傷,老老實實認罪。 他顫抖著嘴唇問劉守有:“我有一事不明白,陛下如何知道南京的事?” 劉守有笑道:“你跟他喝了好幾頓酒,還沒想明白?!?/br> 張誠眼中滿是驚恐:“我就說……眉眼如此熟悉,根本就沒有什么小爵爺?!?/br> 第245章 傳說中,在乾清宮…… 傳說中,在乾清宮養病養了一年半的小皇帝,竟然出現在了南京。 他身姿挺拔,武藝高強,能說會道,哪里像個病秧子。 張誠一早就知道,來了南京,這輩子再想回北京難如登天,既然仕途沒有指望,那就多撈些銀子。 現在好了,把自己撈進了詔獄。 蘇州那邊的事情大致了結了,剩下的工作可以交給石昆玉繼續,朱翊鈞把海瑞召回南京,負責處理張誠的事情。 但張誠畢竟是內臣,怎么處置還得是皇上說了算,萬一皇上要網開一面,或是從重處罰,下面的大臣沒能領會其意,那就麻煩了。 海瑞請示朱翊鈞,朱翊鈞卻擺了擺手:“朕說了不算,案子交由三法司負責審理,依照《大明律》,無論是誰,該斬首斬首,該流放流放?!?/br> 律法就擺在那里,朱翊鈞可不像他的那些隨心所欲的祖宗們,將個人意志凌駕于律法之上,上行下效,下面的官員都跟著徇私枉法,以至于現在的《大明路》形同虛設。 海瑞看著他,竟是出了神。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朱翊鈞七歲那年,海瑞上了一封《治安疏》震驚朝野,世宗險些氣死。 他自己也是抱著必死的決心,送走家眷,備好棺材。 那一日的萬壽宮,世宗的震怒讓所有人心驚膽戰,只有這個孩子,安靜的坐在一旁,用好奇而探尋的目光審視每一個人,無人知曉他在想什么。 后來,徽州的“人丁絲絹”案,海瑞徹查此案,被一眾言官彈劾,當時還是太子的朱翊鈞,力排眾議,讓他繼續巡撫應天。 他們這位皇上,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展現出明君風范。 除了張誠的案子,朱翊鈞還關心“拉郎配”的事情,又專門宣南京戶部尚書殷正茂覲見,讓他妥善處理此事??偟脑瓌t就是,未婚者,可解除婚約,已婚者,也可以和離,優先考慮女方本人意愿。 如若雙方出現任何經濟財產糾紛,由朝廷協調解決。 這是他爹造的孽,理應由朱翊鈞來解決。 南京雖然是留都,衙門諸司設置與京城一致,但一百多年來,不受重視的才會調往南京,混日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