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節
朱翊鈞卻道:“觀政也可以改為兩個月或者一個月,丁憂也只能兩年或是一年?!?/br> “若一年之內可不必觀政和考核,直接官復原職?!?/br> 張居正仍是一言不發,只用一種復雜的目光看著朱翊鈞。 呂調陽已經被他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回過神,就“噗通”一聲給他跪下了:“陛下,萬萬不可!” 朱翊鈞問:“有何不可?” 呂調陽先給他磕頭,又給他講了個故事:“孔子的學生宰予,口齒伶俐,擅長辭辯?!?/br> “拜在孔子門下以后,問道:‘父母去世,守孝三年,時間不是太長了嗎?君子三年不習禮,禮義必定會毀壞;三年不奏樂,樂理一定會敗壞。一年間,陳舊的谷子吃完了,新的谷子又成熟了,鉆木取火的木材換遍了,守喪一年也就可以了’?!?/br> “孔子回道:‘只守喪一年,你內心安不安呢?’宰予回答說:‘心安?!鬃拥溃骸慵热桓械叫陌怖淼?,你就這樣做吧。君子守孝期間,即使吃美味佳肴,也感覺不到甜美,聽到動聽的樂聲,也感覺不到愉悅,所以君子才不會這樣做’?!?/br> “宰予退出去之后,孔子對別的學生說道:‘宰予并非仁義君子!孩子生下來三年,才能脫離母親的懷抱。為父母守孝三年,是天下共同遵行的禮儀’?!?/br> 朱翊鈞點點頭:“你說得對,我沒有阻止天下人遵循禮儀,也沒有阻止仁義君子為父母盡孝?!?/br> “別說守孝三年,十年二十年都沒問題?!?/br> “但是,三年不在朝中,不理政務,不了解頒布的新政,一回來就想著位居要職,掌握大權,絕對不行?!?/br> “官員的俸祿也是國庫的銀子,國庫的銀子是天下百姓繳納的稅賦?!?/br> “既想要盡孝道,又想讓天下百姓養著你,憑什么?” “老百姓也有父母,他們的父母離世,他們也想在家守孝,你們這些為官的給他們發俸祿嗎?” “哼~”說到這里,朱翊鈞冷哼了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官員沒幾個真心想回家丁憂。太祖高皇帝規定,只能領一半俸祿。大明給官員的俸祿本來就低,一半還不夠糊口?!?/br> “蹉跎歲月,耽誤升遷。三年時間,又有新科進士補充進來,未必能安排到理想的衙門和官職?!?/br> “宣宗之后,奪情成了常態,其中自然有皇上不愿放歸的能臣,但大多數都是主動謀求‘被奪情’?!?/br> “正德年間,楊廷和父親去世,武宗奪情,他以‘風化’和‘范俗’為由拒絕,還說首輔應尊重倫理親情。一時間,被朝中官員傳為佳話。從那至此,朝中再未出現奪情之事?!?/br> 朱翊鈞說到這里,竟然笑了笑:“他若真把父子親情看得這般重要,又怎會逼著我皇爺爺拋開親爹不認,卻要認孝宗當爹呢?!?/br> “?。?!” 當了皇帝之后,他是什么話都敢說,一點不把兩位閣臣當外人。 呂調陽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張居正仍舊不發一言,甚至還有些神思恍惚。 朱翊鈞繼續說道:“‘奪情’這個詞也挺奇怪,身為臣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擔君之憂。臣子拿著君父發的俸祿,君父要求臣子盡本分,卻要被稱作‘奪情’,這是什么道理?” “以孝治天下這話沒錯,每個人都有父母。我父皇駕崩不過一年半,按照孔子的說法,我也該為他守制三年?!?/br> 言下之意:“你們另外找個人來當皇帝,我先去給我爹守孝,滿三年我再回來?!?/br> 呂調陽又被他這話嚇得冷汗淋漓,聲淚俱下的磕頭:“臣不敢!臣不敢!” 他算是聽明白了,小皇帝這話的意思是,你們這些做大臣的,既當又立,嘴上說著孝道,心里都是仕途,說不得還要以此當做攻擊政敵的手段,來個道德綁架。 關鍵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大臣可以在丁憂和奪情之間反復權衡,皇帝沒得選,只能干到死。 這些道理大家都明白,但沒有人會拿到明面上來說。但朱翊鈞從小就被世宗、穆宗慣壞了,只有想不想,沒有敢不敢。 朱翊鈞又道:“父母去世,丁憂三年就能抹去子女對他們的思念嗎?” “我覺得不夠,一輩子也不夠。我至今都還時常想起皇爺爺,想到他帶我泛舟太液池,在水云榭垂釣,摸著我的頭,喚我鈞兒?!?/br> “我們對親人的緬懷沒有期限,更不應該成為推卸責任、沽名釣譽和排除異己的借口?!?/br> “你說對嗎,次輔?” “?。?!” 呂調陽不敢回半個字,抬眼去看張居正,希望元輔能救救他。 可張居正仍然沒有任何反應,一直愣在那里,朱翊鈞說的話,他一字不落的聽在耳朵里,心里卻百感交集。 朱翊鈞也沒有非要呂調陽表態,反正內閣又不是他當家。 朱翊鈞抬手,把呂調陽扶起來:“你看,現在多好。壞人就讓我這個君父來做,你們做臣子的,以后不想丁憂就可以名正言順的不用丁憂?!?/br> “朝中許多大臣都是王門弟子,王守仁說心即理,知行合一,我看還是有些道理的?!?/br> “……” 連站在一旁的馮保都有些聽不下去了,“心即理”“知行合一”不是這個意思呀萬歲爺。 可仔細一想,知要明覺精察,行能真切篤實,要知行合一,而非表里不一。 “行了,次輔你忙去吧?!?/br> 說了這么多話,朱翊鈞口干舌燥,轉身讓王安給他沏茶:“要涼的?!?/br> 外面還飄著雪花,他穿著單衣,殿內只一處燃著炭爐,他竟還要喝涼的。 朱翊鈞灌下半杯清茶,這才看向張居正,又去拉他的手:“張先生,先生?” 張居正搖搖頭,反握住他的手:“陛下……” “嗯?”朱翊鈞看著他,想到張居正體弱,時常生病,便有些擔憂,“怎么了,是不舒服嗎?” 他轉頭,正要吩咐王安去宣太醫。張居正卻忽然提了個讓他意想不到的要求:“想到陛下小時候,時常要臣抱,不知什么時候,陛下長大了,便沒有再抱過?!?/br> 朱翊鈞笑道:“那現在就抱抱吧~” 他張開雙臂,給了張居正一個擁抱。 小的時候,朱翊鈞覺得張先生高高瘦瘦的,胡子還很長,上課的時候,他總要仰起頭來才能看到張先生的眼睛?,F在,他長得快和張先生一般高了,強壯的手臂環抱住先生的脊背,堅定又溫暖。 良久,張居正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陛下,內閣還有諸多政務要處理,臣該回去了?!?/br> 朱翊鈞松開手:“那我剛才說的……” 張居正道:“全都加在考成法中?!?/br> 朱翊鈞問道:“先生不擔心被言官彈劾嗎?” 張居正眼角露出一抹淺笑:“陛下都不擔心,臣又有何懼?” 他退后一步,躬身道:“臣這就回內閣,召集諸司商議,而后讓造敕房擬旨,盡快頒布?!?/br> “不不,”朱翊鈞擺了擺手,“不急,等三個月之后再頒布?!?/br> “三個月之后?” 張居正皺了皺眉頭,稍加思索,就領會了朱翊鈞的意思:“臣會召集禮部商議,本次春闈,酌情增加進士登科人數?!?/br> 朱翊鈞點點頭:“那就勞煩先生了?!?/br> 他倆雖然沒有明說,但馮保也聽明白了。 一旦朱翊鈞那個嚇死人的制度頒布下去,朝會上又要吵得天翻地覆。 這還不算,以朝廷這幫官員的尿性,一定會用辭官乞休作為理由,來威脅朱翊鈞,收回這項政令。 朱翊鈞偏偏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格,若是言官好好給他提意見,合理的他自然會采納,并作出修改。不合理的,也會說明原因。 若是敢來威脅他,可用之才還能勸一勸,本就不如他法眼的老頭兒,說不得仕途就到這兒了。 朱翊鈞自己頒布的政令,自然不會食言,一旦請辭,后悔了,再想回來做官,那得重新參加科舉考試。 皇上仁慈,沒讓他們從秀才開始考,直接參加進士考試就行。 大量官員請辭,朝中必定會有許多官職空缺,這么大個國家需要運轉,俸祿本來就低,還加量不加價,這也說不過去。于是,只能趁著這次春闈,多選拔一些新鮮血液。 三個月期限,也能給官員一些緩沖,讓他們想明白,是不是真不打算干了。 作者有話要說 給次輔一點小小的震撼。 第196章 張居正退出文華殿…… 張居正退出文華殿,腦子里只?!皧Z情”二字。這個問題其實也困擾了他許久。有些事情非人力所能為,生老病死,不是他重生一回就能改變。 去年。張敬修回江陵參加鄉試,他讓妻子王氏一同回去。等張敬修鄉試結束,就帶著祖父母一同進京,讓他們以后都跟著自己在京師生活。 一來,不讓他爹在江陵為非作歹,敗壞他的名聲,二來,也能侍奉二老,讓他們多享幾年福。 “張閣老!張閣老!” 走出文華殿不遠,馮保追了上來。張居正向他點了點頭:“馮大伴?!?/br> 馮保與他并肩緩刑:“陛下從小就是個急性子,尚未親政,太后常說,還需元輔多費心?!?/br> 這話的意思是,朱翊鈞年紀還小,自幼萬千寵愛于一身,官員們這些小心思看得多了,自己當了皇帝,急著整頓吏治,許多方面考慮不夠周全,還需要張居正這個老政治家多多幫襯。 張居正躬身道:“謝太后隆恩?!?/br> 太后還讓馮保給他講姚崇的故事,朱翊鈞不讓講,馮保也就沒講。即使不講,張居正心中也如明鏡一般,對太后的心思了如指掌。 馮保想起正事:“是陛下讓我來給張閣老說一聲,大明疆域廣闊,官員們來自天南海北,丁憂一年,足夠讓他們返鄉安葬父母,走個來回?!?/br> 回家奔喪又不是游山玩水,就算走一趟瓊州府,一年時間也足夠了。 “不過,既然守制時間縮短為一年,那就將原本只發一半的俸祿改成全額發放,諸司衙門再根據情況,賞賜一些銀兩?!?/br> 張居正點頭應道:“陛下考慮周詳?!?/br> 果然不出所料,朱翊鈞把丁憂從三年改為一年的想法,一放到朝會上廷議就引起了軒然大波,大臣們痛心疾首,這是在挑戰孔圣人的權威,大明兩百年基業,怎么會教到他的手里。就算丁憂期間俸祿減半變成全額又如何,給了賞賜又如何,那點錢能和對父母的孝道相提并論嗎? 朱翊鈞對他們如此激烈的反應并不意外,他高坐在龍椅上,對下面諸位大臣義憤填膺的控訴并不憤怒,心平氣和的聽完了。 “眾位愛卿說得在理,大家的孝心讓朕感動不已。身為君父怎能剝奪你們為父母盡孝的權利,是朕考慮不周,不近人情?!?/br> “若不愿意,仍按照以往的規矩來,父母離世,守制三年?!?/br> “眾卿還有什么意見?” “???” 朱翊鈞目光掃過眾人,停頓片刻方才道:“退朝?!?/br> 他 說完就走,下面的文武大臣都懵了。剛才某些義正辭嚴,激烈反對的人,甚至在心里咆哮:“不是啊皇上,你再堅持一下,我真的不想回家丁憂,你要不把那個一年也取消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