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節
楊宏亮身后的楊汝常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楊宏亮說道:“依臣之見,的確如此?!?/br> 朱翊鈞便說道:“那你擬一封奏疏,我會向父皇提?!?/br> 這是個大工程,欽天監是個清水衙門,所有工作都是皇帝指派,又不能到民間看風水撈外快。推算歷法,工程量巨大,屬于加量不加價。所以,這么長時間,才沒人提這事。 朱翊鈞倒好,三兩句話,就給人把工作安排下去了。 楊宏亮也沒辦法,只能應承下來。 這時,朱翊鈞又注意到那個楊汝常,他好像有話要說,但又不敢。 朱翊鈞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又想起個事:“對了,我還得替父皇問一問,這次日食,需要救護嗎?” 日掌陽,月掌陰,星掌和。陽為德,陰為刑,和為事。是故日食則失德之,國惡之;月食則失刑之,國惡之;彗星見,則失和之,國惡之。 所以,凡是出現類似天文現象,都是君主的錯,需要君臣協力,組織救護。 不過《祖訓》有規定,日食和月食低于一定時長,便不需要救護。 “這……”楊宏亮不敢說,因為根據欽天監推算出來的,此次日食時間不長不短,剛好卡在需要救護和不需要之間。 這關系到君主的德行,楊宏亮只是個小小的欽天監監正,曾經差點在這上面丟了性命,不想重蹈覆轍,因此,他只給數據,并不敢替皇上做決定。 朱翊鈞突然說道:“楊大人,想說什么,你就說吧?!?/br> “……”楊宏亮愣了愣,以為是救護之事,朱翊鈞非得找他要個說法,十分為難,“臣……” 朱翊鈞打斷他:“我說的是后面那位小楊大人?!?/br> 剛才說到要不要救護的問題,那個楊汝常又張了張嘴,隨即低下了頭。 已經第三次了,他看起來很有自己的想法,并且希望能表達出來,但親爹兼部門領導在場,輪不到他說話。 此時,聽到朱翊鈞點他的名,楊汝常才驚訝的抬起頭,卻接收到父親斥責的目光。 朱翊鈞卻饒有興味的看著他:“沒關系,在我這兒,你不必有顧慮,想說就說?!?/br> 得到他的鼓勵,楊汝常便上前一步,大膽說道:“臣以為,此次日食,圣上與朝中大臣不必行救護之禮?!?/br> “為什么?”朱翊鈞驚訝道,“可是,已經有好幾位大臣上疏乞求父皇救護,其中還有殷閣老?!?/br> 或許是年紀尚小的緣故,他說話時,眉眼間總是有一股天真之氣,說出來的話卻十分驚人,至少把楊宏亮驚得不輕。 殷士儋那可是內閣次輔,圣上的經筵講官,他都乞求救護,他兒子卻太子跟前信誓旦旦的說不需要救護,莫不是嫌命太長了。 楊汝常卻道:“劇臣觀測,此次日食并非日全食,只是局部日偏食,且持續時間短,更重要的是,臣連續幾日夜登觀星臺,觀測星象,推測日食當日,或被云層遮擋?!?/br> 這個說法很有意思,朱翊鈞點點頭:“我知道了?!彼挚聪驐詈炅?,“楊大人,你先回去準備重新推算歷法的事情吧?!?/br> 楊宏亮正準備退出殿外,又聽朱翊鈞說道:“小楊大人,你留一下?!?/br> 楊宏亮看了一眼他兒子,回去之后,正準備訓他一頓,在皇太子跟前口出妄言,一點也不持重,哪知道,楊汝常卻被朱翊鈞單獨留了下來。 楊宏亮心中,又不免擔憂起來,候在清寧宮外,久久不肯離去。 楊汝常自幼便于天文之事展現出頗高天賦,家族后輩接不如他。楊宏亮是將之作為接班人來培養,可不想因為觸怒圣上,或是得罪了皇太子,而惹來殺身之禍。 大冬天,他站在那里,急得額頭上冷汗都下來了。劉守有從外面辦事回來,一眼看到他,驚訝道:“楊大人,你怎么到東宮來了?” 他身為錦衣衛,以前時常被朱希孝派去執行一些抓捕任務,在京官中也算名聲在外,大小官員,聽到他的名字,都不免心中一緊。 經過十年前的事情,楊宏亮對于東廠、錦衣衛更是有著幾分畏懼。劉守有問起來,他便簡略一提,今日殿下宣他們問話,犬子被留下來了。 劉守有皺起眉頭若有所思:“咱們殿下年紀雖小,可不好糊弄,小楊大人……嘖!” 此言一出,楊宏亮更是大驚失色?;侍涌墒撬亩魅?,不能見一面就變仇人了吧。 第139章 劉守有這是被他家…… 劉守有這是被他家太子欺負得太狠,得在別人那里找補回來。 陸繹看不慣他惡作劇,瞪了他一眼。這時候,他們卻看到楊汝常從清寧宮走了出來,笑容滿面,如沐春風。 楊宏亮迫不及待的問道:“你可有冒犯殿下?” “冒犯?”楊汝常一愣,“父親……監正大人何出此言?” “太子殿下年紀雖小,卻博聞強識,涉獵甚廣,下官所言,他皆能意會且贊同。下官與殿下相談甚歡?!?/br> 自己生的崽,自己了解,楊宏亮清楚兒子腦子里有多少天馬行空的想法,聽到他這個“相談甚歡”便覺眼前一黑,差點當場暈過去。 倒是劉守有,大笑著拍了拍楊汝常的肩膀:“這么說來,小楊大人可是太子殿下的人,前途無量?!?/br> 楊汝常身材瘦削單薄,是個典型的書生,被他這個習武之人冷不防拍一下,差點摁地上去。 其實朱翊鈞和楊汝常聊天的時間并不長,主要也就聊了剛才他欲言又止的幾個問題。 朱翊鈞上來就問了個驚掉楊汝常半條命的問題:“小楊大人,你覺得日食真的是兇兆嗎?” 自古以來,農耕文明依賴陽光,也崇拜太陽。人們看到太陽消失,大地陷入黑暗,由此產生恐懼,認為是上天以此傳遞對天子的警示。 歷朝歷代,都十分重視對日食的預測,天子舉行救護之禮,驅散黑暗重現光明,使百姓安心。 這是一種儀式,更是一種統治者的政治手段。天子都說是兇兆,誰敢說不是呢? 楊汝常雖然年輕,但又不傻,亂說話要丟命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 他沒有正面回答朱翊鈞的問題,思忖良久,朱翊鈞也不急著催促,笑意盈盈的讓他慢慢想。 過了一會兒,楊汝常才開了口,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臣曾經看過一本書,據記載,漢代,人們在石頭上繪制星圖,其中就有月亮遮蔽太陽的景象,稱作‘日月合璧’圖?!?/br> 朱翊鈞在心里計算了一下:“距離咱們竟然有一千多年了?!?/br> “天狗食日”這樣的說法,大抵只存在于上古時期的部落文明,或是一些少數民族的文化之中。中國人早在數千年前就已經明白,月亮遮蔽了太陽,在大地上投下陰影,這就叫日食。 欽天監聚集著帝國最頂尖的天文、地理專業人才,觀星臺上也放置著“渾儀”、“候風地動儀”、“相風銅鳥”等諸多儀器。 對于一些常見的天文現象,他們心里清楚其中原理,也能通過復雜的計算來預測,只是這一切不能讓百姓知道罷了。 不過,既然楊汝常提到“日月合璧”圖,朱翊鈞就明白了,這個看起來約莫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就是馮保曾經跟他提過的,愿意學習和探索基礎科學的人才。 朱翊鈞看著楊汝常,又說了句讓他驚訝不已的話:“那讓你來主持這次重修歷法如何?” “啊,這……”震驚之余,楊汝常又露出十分糾結的神色。 朱翊鈞笑道:“你父親已經走了,有什么話你直說吧?!?/br> “……” 一旁的馮保心道:“你搞錯了吧,他忌憚的并不是他爹,是你才對?!?/br> 朱翊鈞與他對視,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沒關系,有什么話,你就直說,這兒沒別人,無論你說什么,我都不會治你的罪?!?/br> 朱翊鈞打消了他的疑慮,糾結片刻,楊汝常才如是道來:“殿下,無論是大統歷法,還是回回歷法,與實際都有較大誤差,沿用一段時間,就會顯現出來?!?/br> “根據臣的推測,咱們現在與洪武時期相比,同一天,實際已經相差數十日?!?/br> “這樣啊,”朱翊鈞說道,“那就重新制定一套可以用很久的歷法?!?/br> 楊汝常神色復雜的看著他,看來殿下還是年紀太小了,大明兩套歷法,要么沿用前朝,要么翻譯西域,兩百年,還沒能創造出一套屬于自己的歷法,說起來哪有那么容易。 朱翊鈞也意識到,這個難度確實很大,看來大伴所說,發展基礎科學很有必要,于是他轉頭看向馮保,漂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些許失望:“沒有辦法了嗎?” 馮保哪里舍得讓他失望,或許創造新的歷法對于古人來說難度很大,對于幾百年后的現代人來說,那可再容易不過,公歷紀元照著用吧,用一萬年都沒問題。 “有……” “臣聽說……” 馮保剛開了個口,另一邊楊汝常卻說道:“那些西洋人有一種歷法,比咱們的歷法更準確,使用時間更長,誤差更小?!?/br> 朱翊鈞問:“那是什么歷法?” 楊汝常躬身道:“臣……也只是聽說?!?/br> 朱翊鈞一排大腿:“好說,大伴認識好多在江南監督制造的太監,他們接觸過西洋人,咱們抓一個……不,請一個回來問問便是?!?/br> 聽聞此言,楊汝常也笑了起來:“如此甚好?!?/br> 朱翊鈞搓搓手:“就這么決定了,等我給你抓一個……請一個西洋人回來?!?/br> 馮保在心里嘆一口氣,他們這位小殿下,就是性急,想到什么就立刻要付諸實踐。西洋人又不是猴子,說抓一個就抓一個。 再說了,這是幾十年后一個叫徐光啟的人干的活兒,你們都干了,讓他干什么? “大伴!”等楊汝常走后,朱翊鈞回頭去看馮保,還有些興奮。卻看到馮保微皺眉頭,便去拉他的手,“怎么了?” “殿下,我聽說,那些漂洋過海來到大明的洋人,好多都沒讀過書,也不會說咱們這里的話?!?/br> “嗯?”朱翊鈞也眉頭打結,“咱們不是還跟他們做生意嗎,不會說咱們這里的話怎么做?” “有的學過咱們的話,但畢竟是少數。他們常年在海上飄著,來一趟得一年半載,甚至數年?!?/br> 朱翊鈞說:“沒關系,咱們就等一個讀過書,學識淵博,還能說咱們話的西洋人?!?/br> “行,那咱們就等吧?!?/br> 馮保轉念一想,確實如此,許多事情過程比結果更重要。歷法的意義除了農耕,也是認識宇宙的重要過程。 雖然此次日食沒有救護之禮,但殷士儋還是提出布德、緩刑、納諫、節用等建議,建議圣上和大小官吏關心民間疾苦。 百姓是真的苦,苦了好幾十年。稅賦輕的地方,收成不好,收成好的地方稅賦重,時不時再來一場天災,間或來一場叛亂,那更是苦不堪言。 按照朱翊鈞所說,海瑞是江南地區推行“一條鞭法”的不二人選,這也是早在派他去應天府之時,高拱和張居正就認識到了。 的確,正如舒化所說,海瑞此人迂腐滯緩,不通曉施政的要領。但正是因為他的不知變通,才能讓幾十年來進展遲緩且艱難的“一條鞭法”在江南推陳開來。 隆慶非但沒有因為科道官的彈劾把海瑞調走,反倒是下了道諭旨鼓勵他:別怕困難,好好干,朝廷無條件支持你。 與此同時,吏部根據隆慶的指使,也下了到文書,那些仍然要辭官的,也不留了,回家種田去吧,正好把位子騰出來,讓那些心里裝著老百姓,并且愿意干活的人去干。 大明最不缺的就是讀書人,大不了下一次科舉考試提高一點錄取率。 江南十府仍在硬撐的諸司官吏靜等著海瑞走人,等著等著,懸著的心徹底死了?;噬习l話,讓他不要有后顧之憂,繼續干! 什么權貴,什么豪強,在皇帝面前都不值一提。各位官吏一看,人家的靠山更硬,消極怠工也不是辦法,畢竟誰的功名也不是掉下來的,都是十年寒窗,起起伏伏,人到中年才考來的,上疏請辭,意思一下得了,不能真走啊。 于是,那些本來也沒什么太大經濟問題,還得靠俸祿養家糊口的官吏,只能收拾收拾,回到衙門,給海巡撫低個頭,認個錯,跟著他好好干。 再過幾個月就該征收夏稅,朱翊鈞還等著看江南推行“一條鞭法”之后的結果,還沒等到夏天,卻等來了一封海瑞的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