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屋子里安靜了多久,朱翊鈞就在外面憋笑憋了多久,好不容易忍住了,他又揉了揉自己的臉頰,恢復如常,這才一掀衣袍邁進屋內。 一進屋,他才發現,原來屋子里有三個人,除了張居正和李春芳,還有個陳以勤。 這位陳閣老倒是端莊持重,聽到剛才二人的對話,竟能夠保持神色如常,倒是讓朱翊鈞佩服。 三人看到朱翊鈞,一起向他行禮,朱翊鈞看到李春芳那副老實人受氣的模樣,又想笑,花了大力氣忍住了, 老師剛把人懟了,朱翊鈞這個做學生的只好關心兩句:“李閣老放寬心,徐閣老離開之時,對你可是寄予厚望?!?/br> 他又提起徐階,李春芳非但沒被安慰道,反而更扎心了。又嘆一口氣,想起自己還有要事處理,又向朱翊鈞躬身行了個禮,告辭離開了。 另一邊,陳以勤一會兒要給隆慶日講,拿起書本,也離開了。 屋子里只剩下張居正、朱翊鈞,馮保,還有跟進來的劉守有。 劉守有與張居正說了句什么,朱翊鈞沒聽懂,回頭去看馮保:“說的什么話?” 馮保說:“湖廣地區的方言吧?!?/br> 朱翊鈞想起來了,他倆都來自湖廣布政使司,一個是荊州府,一個是黃州府。 “哼!”朱翊鈞嘟著嘴,揚起下巴,“那我也是湖廣人士,我皇爺爺是從安陸來的,屬于黃州府?!?/br> 他又皺了皺眉頭:“只是,我沒去過,也不會說那里的方言?!?/br> 眾人皆是一愣,沒見過這么認同鄉的。 “殿下,可不能這么算?!?/br> 世宗的父親興獻帝只是封地在安陸,并非祖籍湖廣。 朱翊鈞說:“我知道,太祖高皇帝祖籍鳳陽府,屬南京?!?/br> 祖宗實錄他可沒少看,不但看了,還記住了。 張居正笑道:“思云說,殿下剛才在外面笑了好久?!?/br> 朱翊鈞也跟著笑起來:“我沒想到張先生會這么說?!?/br> 張居正輕嘆一聲:“同樣的話,他一日說三遍,我也實在是忍無可忍?!?/br> 他心中巴不得李春芳也追隨徐階的腳步, 趕緊回家養老去。 這時候,朱翊鈞卻說道:“我倒覺得李閣老不會走?!?/br> 張居正問:“為何?” 朱翊鈞想了想,也說不清為什么,只說:“直覺?!?/br> 直覺是基于他對這個人有一定了解的情況下。當初李春芳為了入閣,能把徐渭關在別院中寫青詞,現在他好不容易熬到了首輔的位置上,又怎會輕易離去。 張居正沒接話,其實他也有同樣的判斷,所以才會那么說。 朱翊鈞又走到一張案幾前,問道:“這是張先生的桌子嗎?” “是?!?/br> 朱翊鈞手指輕撫過桌沿,上面油漆斑駁,露出木材本來的樣子,但也已經在經年累月的使用中變得暗沉。 朱翊鈞說道:“都已經這么舊啦!” 張居正說道:“是,有的家具自文淵閣建好就有,有的是后面陸續增添,最新的也已近百年,只有正殿的書架是前些年新打的?!?/br> 朱翊鈞轉過身來,笑道:“要是我有錢,就把文淵閣重新修一修,給張先生換一套新的桌椅?!?/br> 學生如此暖心,張居正也忍不住笑起來:“那臣就先謝過殿下?!?/br> 朱翊鈞擺了擺手:“不謝不謝?!?/br> 馮保在一旁說道:“殿下小小年紀,已經學會畫餅了?!?/br> 張居正揶揄道:“馮大伴教得好?!?/br> 馮保與他謙讓:“不敢不敢,是張閣老教得好?!?/br> 朱翊鈞一邊一個,拉起他們的手:“別爭了,是你們倆教得好?!?/br> “……” 第117章 朱翊鈞并不知道“…… 朱翊鈞并不知道“畫大餅“是什么意思,但小小年紀卻能無師自通。 大人看起來他在畫大餅,但其實,他是真心實意想要改善張先生的辦公環境。 張居正也明白學生的心意,但他想要的并非奢華的辦公環境,而是經世濟民、匡扶社稷的政治理想。 不只是他自己實現理想,而是朱翊鈞能夠長久的延續他的理想。 天氣越來越熱,朱翊鈞天不亮就起來練武,等到太陽完全升起的時候,李良欽就可以進屋休息了。 他每天都為三位老師準備好冰鎮西瓜和葡萄,茶水點心自然也不能少。尤其是張居正,旁邊還安排兩個太監給他為他扇扇子,生怕他的張先生熱著。 朱翊鈞一連十日都在清寧宮潛心向學,這一日難得休息,在雍肅殿陪著隆慶批閱奏章。 他總能在奏章中發現樂子,今日也不例外。 “父皇,你瞧瞧這個?!?/br> 朱翊鈞把手里的奏章遞給隆慶,隆慶拿過來一看,那正是張四維呈上的一封奏疏。他在奏章中言辭懇切,思鄉之情溢于言表,希望能回鄉省親。 今日的經筵日講正好就是張四維,不一會兒他就來了雍肅殿,替隆慶進講的時候,朱翊鈞也在旁邊聽著。 今日講的是《資治通鑒》,還在講《漢紀》。朱翊鈞記得,他父皇登極不久,就恢復了經筵日講,那時候講的就是《漢紀》,現在一年多過去了,還在講《漢紀》。 經筵日講本來就是皇帝每天抽出一點時間學習,內容只有一小段,少則幾日,多則十幾日,有時一月才能學完一篇,進度自然緩慢。 quot;冬,十月,匈奴日逐王比自立為南單于,遣使詣闕奉籓稱臣。上以問朗陵侯臧宮。宮曰:匈奴饑疫分爭,臣愿得五千騎以立功。帝笑曰:常勝之家,難與慮敵,吾方自思之。quot; 大抵意思是匈奴內亂,有個部落首領自立為南單于,還要派遣使者朝見,愿向大漢稱臣。光武皇帝劉秀詢問臧宮意見,臧宮說:“匈奴饑荒瘟疫,分爭不斷,他愿領兵五千去立戰功?!?/br> 光武皇帝卻說:“和常勝將軍很難討論敵情,我要自己考慮?!?/br> 這一段內容很簡單,一共沒幾個字,只說一件事,但其中蘊含著深刻的政治和軍事思想。 于是,張四維便問隆慶對此有什么感想。 “……” 若是問隆慶后宮哪位美人兒能歌善舞,哪位美人兒身教體軟,他倒是能分析出個一二三四。問他對漢朝君臣的對話有什么感想,他醞釀半晌,只說出一句:“太子,你來說說?!?/br> 張四維期望能從君主口中聽到什么獨到的見解。然而,他卻一句話,把這個發表感想的機會推給了年幼的太子。 對隆慶而言,不管是大經筵還是小經筵都是完成任務,只要了解了大致意思就好,不必深究。 朱翊鈞站在他旁邊,把史書當故事聽,倒是一點也不覺得枯燥,反而能聽進去。 不僅能聽進去,也確實在心中積攢了許多疑問和想法。 既然父皇讓他說,那他可就不客氣了。 “咳咳……”朱翊鈞清了清嗓子,從御案后面轉出來,走到張四維跟前,“張大人,我有一個問題,可以問嗎?” 張四維躬身道:“殿下請問?!?/br> “這個朗陵侯臧宮,他很厲害嗎?” 張四維不置可否:“光武皇帝稱他為‘常勝將軍’,起家亭長,參加綠林起義,后追隨光武皇帝,參與平定幽州。光武皇帝即位后,封成安侯。后南征有功,拜輔威將軍,封期思侯;建武十一年,討伐巴蜀;建武十五年,定封朗陵侯;建武十八年,平定史歆叛亂,建武十九年,平定武溪民亂?!?/br> 這個履歷聽起來確實很厲害,劉秀的開國元勛,朱翊鈞未必不知道,他問這個問題,其實別有用意:“那么,比起冠軍侯,這位朗陵侯又如何?” quot;……quot; 張四維張了張嘴,卻不知這二人該如何比較,他遲疑片刻,開口:“臣以為……” 朱翊鈞打斷他:“我是說與匈奴交戰的經驗上?!?/br> 這就不用比了,打匈奴還有誰能比霍去病更猛? 朱翊鈞卻不再糾結這個問題,不等張四維回答,他接著說道:“臧宮身為武將,有戰事才有軍功,有軍功才能加官進爵?!?/br> “就如光武皇帝所說,他打過許多勝仗,是一位常勝將軍,對領兵打仗有著豐富的經驗與信心?!?/br> “當他用打仗解決過許多問題的時候,自然以為打仗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br> “既能立下戰功,加官進爵,又能解決君主的問題,何樂而不為?” “這便是臧宮請戰的原因,但卻不是光武皇帝想要聽到的答案?!?/br> “此時匈奴雖然因為內亂而實力削弱,但他們并沒有與匈奴交戰的經驗,絕非臧宮五千騎兵能解決,看起來是趁人之危,其實風險極高?!?/br> “光武皇帝宛城起兵,常年征戰,早已厭倦了兵事。戰爭對于國力消耗極大,光武皇帝很清楚,經過這么多年的戰亂,人心思定,只想偃武息兵,發展國力,不愿再挑起戰爭?!?/br> 說到這里,他忽的恍然大悟,便勾起唇角,笑了起來。 隆慶聽兒子分析臧宮和劉秀的動機,聽得正是入神,卻見他突然笑了起來,便好奇問道:“鈞兒在笑什么?” 張四維也有同樣的疑問,于是,二人的目光都看向朱翊鈞。 朱翊鈞卻輕輕搖頭:“沒什么,只是突然就明白了,為什么《孫子兵法》將‘慎戰’看得如此重要?!?/br> “亡國不可以復存,人死不可以復生。故明君慎之,良將警之,此安國全軍之道也?!?/br> 張四維平日與朱翊鈞的接觸并不多,只聽說這位太子聰穎早慧,天資非凡,今日一見,果然所言非虛。 “殿下……” 他躬身,正要說幾句發自內心的恭維話,卻又被朱翊鈞打斷:“張大人不要急,我還沒說完?!?/br> “光武皇帝最后說:‘吾方自思之’,我想,這對于臧宮來說,也是一種警醒,不知后來如何?” 隆慶看著他,微微皺起眉頭,卻不知他為什么這么問。 張四維答道:“后來,光武皇帝下詔:今國無善政,災變不息,人不自保,而復欲遠事邊外乎!不如息民?!?/br> 朱翊鈞點點頭,與他所想差不多。他又抬起頭來看向張四維,沖他笑了笑:“張大人講得好?!?/br> 張四維什么也沒講,都是他在講,白白得了一句夸贊。 但他今日對這位小太子真是刮目相看,雖然嘴上不提,心中卻有個大不敬的想法:他們這位每日沉迷聲色的皇上應該挪挪位置,讓太子來當皇帝,說不定更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