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在他開口的那一刻,馮保就預感到他會語出驚人,想要堵他的嘴,卻慢了一步,他話已經出了口。 轉念一想,倒也無所謂,大不了就是表露個身份。在座各位,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上京趕考的士人,功名前程還要不要,自己掂量。 本應該最生氣的張元忭卻站了起來,在眾人即將聲討之際,忽然對朱翊鈞說道:“小公子不是要找青藤嗎?咱們這就過去吧?!?/br> 朱翊鈞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站起來,下了樓,絲毫沒有慌張和膽怯,仿佛誰若是站出來指責他,他也能挽起袖子跟人當場“論道”。 走出那間蘇州小館,張元忭看著朱翊鈞,欲言又止。 倒是朱翊鈞十分奇怪的看著他,忽的想起什么,問了一句:“你知道我是誰?” 張元忭躬身,低頭,恭敬的喚了一聲:“太子殿下?!?/br> 朱翊鈞略微思索,便明白了:“是徐先生告訴你的吧?!?/br> 張元忭點了點頭,又張了張口,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 朱翊鈞笑道:“你想說什么,直說便是?!?/br> 張元忭忽的笑了笑:“青藤曾說過,他能中舉,也是因了殿下您的緣故?!?/br> 朱翊鈞說道:“是他自己考中的,跟我沒關系?!?/br> 張元忭卻道:“去年他回到山陰,與他熟識的人都說,他變化很大。這一年來,他苦讀不輟,所作文章也有了些許改變?!?/br> 朱翊鈞聽懂了,他說的這個“所作文章”指的是考試的八股文。 天才的想法往往天馬行空,但八股文偏偏容不得天馬行空。 朱翊鈞笑了笑:“看來,他很想當我的老師?!?/br> 很快,他們就回到了客棧。徐渭打開門,見到朱翊鈞卻并不驚訝,將他迎進屋去,又要下跪行禮,朱翊鈞見他還有宿醉的痕跡,便揮了揮手:“免了吧?!?/br> 徐渭看向一旁的張元忭,好奇道:“子藎怎會與殿下一起?” 張元忭便把剛才在蘇州小館的事大致與他說了說,有意要省去最后那一段,朱翊鈞卻自己說了出來:“我說,陽明公是提醒龍溪先生不要自作聰明,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徐渭聽完竟放聲大笑起來:“你說得對,確實如此!”他又看向張元忭,“這話應該叫龍溪也聽一聽?!?/br> 張元忭憂心的看著他,眉心簡直打成了結,實在無法理解。 朱翊鈞好奇道:“你也認識這位龍溪先生嗎?” 徐渭漫不經心的說道:“何止認識,他是我的表兄,雖不是我的老師,但對我影響深遠?!薄埃。?!” 徐渭又說道:“陽明公最后那番話,的確有警醒之意。龍溪自然也聽明白了。但在往后幾十年的講學中,他仍舊堅持自己的觀點,并將之發揚光大,豈不更加可貴?” 朱翊鈞點頭:“你說得對?!?/br> 他忽的又想起個人:“那你認得唐順之嗎?” 聽到唐順之這個名字,徐渭才嘆了口氣,眼神透過朱翊鈞望向他的身后,目光變得空遠:“唐荊川,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我們只見過兩次,卻一見如故?!?/br> 朱翊鈞對這個比較感興趣:“說說看?!?/br> “他第一次來山陰,拜訪恩師,也就是我的表兄王龍溪。他說讀過我的文章,邀我相見。我們性格相投,文風相似,暢談詩文。我一直將他送到柯亭,才依依不舍的道別,還為他作詩一首?!?/br> 徐渭性格狂傲,恃才傲物,落魄之時,給李春芳當門客,寄人籬下還能跟當朝尚書對著干。 朱翊鈞第二次聽到,他對一個人有如此高的評價。第一次,是三年前的殿試,他聽到有人說,徐渭對其中一名士子的評價是“當世歐陽修”。 朱翊鈞又問道:“那你們的第二次相見呢?” 徐渭笑了笑:“第二次,是在總督府?!?/br> 這個總督府,指的自然是胡宗憲的總督府。 “義修到浙江視察軍情,胡總督接待他,宴席上,拿出一篇文章給他看,并稱那是他自己所作?!?/br> “義修看過文章之后,大吃一驚,說那文章看起來就像是自己寫的?!?/br> “胡總督又拿出其他文章給他看,他看過之后,便斷定剛才那篇文章絕非胡總督所作,并且表示想要見一見寫文章的人?!?/br> 聽到這里,朱翊鈞笑道:“我知道了,那文章肯定是你寫的?!?/br> 作者有話要說 心學,是明朝中后期繞不開的話題,影響深遠。希望以我淺薄的理解,讓崽崽處理好張先生和心學之間的對立關系。 第104章 徐渭笑了笑,灑脫…… 徐渭笑了笑,灑脫中又帶了幾分惆悵:“那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也是最后一次。相談甚歡,我又為他作了兩首詩?!?/br> 朱翊鈞說:“你們這些文人,高興了就喜歡寫詩相贈,還真是……”他腦子里靈光一閃,想到馮保偶爾會說的一個詞,“還真是很浪漫呢?!?/br> 焦急的張居正 徐渭又問道:“去年帶的書,殿下可曾看完了?” “唉!”朱翊鈞嘆一口氣,略顯浮夸,有表演的成分,“我想看完,但我每日要被許多事情牽絆,想看的書又很多,許多地方我也看不太懂……” “哈哈!”徐渭擺了擺手,并不在意,“知行合一的確很難?!?/br> “所以殿下就莫要笑話龍溪了,他已年過古稀,卻還堅持每日講學不輟,風雨無知,就十分讓人敬重?!?/br> 朱翊鈞看到桌上有本攤開的書,他好奇的看了一眼封面,書名是《周易參同契》。 “我好像在哪里看到過這本書?!?/br> 徐渭說道:“講煉丹術?!?/br> “是了,”朱翊鈞點點頭,“在我皇爺爺的書架上看到過?!彼痔ыタ葱煳?,“你也煉丹嗎?” 徐渭搖頭:“我大哥煉丹,他就是……” 他想說,他大哥就是吃丹藥殞命,但是想到剛才朱翊鈞提到他的皇爺爺,便改了口:“我不煉丹,此書借喻、隱語頗多,詞韻皆古,奧雅難通,歷代有諸多注本行世。我也挑戰一下,給它做注?!?/br> “原來是這樣?!敝祚粹x合上書站起來,像個小大人兒似的說道,“下月就是春闈,你該多讀些圣賢書才是?!?/br> 徐渭險些又要笑出聲來:“此次進京,我又給殿下帶了些書來?!?/br> 他打開旁邊一口大木箱,里面裝了滿滿當當一箱子書。 浙江一直以來都是江南富庶之地,文人輩出,每年刊行的詩集、文集各類書目不計其數。 徐渭經濟拮據,錢都花在了喝酒上,身上穿的來來回回都是那身粗布白衣,幾次進京都不曾帶多少行李,卻偏偏還記得給朱翊鈞帶來許多書籍。 “哇!”朱翊鈞隨手拿起一本,封面寫著《說物寓武》,他翻開序言,一目掃了幾行:“今之武臣,多有不嫻文辭,又當承平不習武事,一旦驅使戰陣,罔知攸搓……” 短短幾行字,朱翊鈞就被吸引了注意。這是一本由日常生活中一些小的事物著手,引申到軍事實際運用的著作。 朱翊鈞又去看封面,這才注意到作者,驚訝道:“譚子理,這書是譚綸所作!”“正是?!?/br> “這么多書,夠我看好久了?!?/br> “殿下拿回去,慢慢看?!?/br> “看不懂的,到時候你再教我?!?/br> 能參加會試,就說明徐渭已經考中舉人。那么,下一步,朱翊鈞就等著會試,甚至殿試之后,他來教自己兵法了。 徐渭收起那本《周易參同契》,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本破破爛爛的《禮記》。他得好好考,至少中個進士,哪怕三甲,不能給太子殿下丟臉。 朱翊鈞讓人抬著那口大木箱上了馬車,馮保墜在后面,臨走前,往桌上放了兩錠銀子,又朝徐渭和張元忭笑著拱了拱手,這才離開。 他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又是太子伴讀,就算是朝中大臣,見了他也要畢恭畢敬稱一聲馮大伴,想盡辦法與他結交。更遑論這些上京趕考的士子,若是有門路與這樣的大珰結交,那就相當于給未來的仕途鋪好了路。 但馮保為人非常低調,性情溫和,從不盛氣凌人,也從不與人深交,他只守著他的小殿下,做好分內事。 馮保上了馬車,朱翊鈞問道:“給了嗎?” “給了給了,殿下放心?!?/br> 朱翊鈞嘆一口氣:“我真擔心他把自己餓死了?!?/br> “……” 劉守有伸個腦袋進來問道:“殿下,接下來去哪兒?” “當然是去張先生府上?!?/br> 朱翊鈞還以為今日又會遇到張居正訓斥張懋修的情形,然而,并沒有,張居正臨時有重要的事出門去了。 張府的管家游守禮迎著他往里走:“三少爺獨自在院中讀書?!?/br> 張懋修住的小院獨處一隅,相對偏僻,怎么看也不像張家三少爺住的地方。 朱翊鈞好奇的打量周圍,樹木郁郁蔥蔥,遮天蔽日,兩旁灌木繁盛,暗香浮動,曲徑通幽:“懋修怎么搬到這里來了?” 游守禮說道:“三少爺自己要搬來的,說是這里清靜,最適合讀書?!?/br> 朱翊鈞喃喃道:“這也太清凈了些?!?/br> 游守禮卻說道:“我家三少爺一心只讀圣賢書,立志要狀元及第,現在愈發話少了?!?/br> 院子雖偏遠了些,但布置得十分雅致。朱翊鈞剛走進去,就透過窗戶,看到了坐在書案后面,正在認真讀書的張懋修。 “殿下,您……” 游守禮的“請”字還沒出口,眼前虛影一晃,朱翊鈞已經進了屋子:“懋修弟弟!” “哥哥?!”張懋修從書本里抬起頭,看到朱翊鈞又驚又喜,立刻繞過書案,朝他飛奔而去。 兩個孩子緊緊地抱在一起,算起來,他們其實已經有一年多沒見過了面了。 明明他倆的年紀只相差半個月,可站在一起,朱翊鈞竟是比張懋修高出半個頭,把弟弟抱在懷里,真的像個安全感十足的大哥哥。 激動過后,張懋修又突然冷靜下來,退后一步,向朱翊鈞行了一禮:“應該是太子殿下?!?/br> 朱翊鈞牽起他的手:“就叫哥哥,我愛聽?!?/br> 他拉著張懋修又繞回到書案后:“弟弟最近讀什么書?” 張懋修封面翻給他看:“在讀《禮記》?!?/br> “呀,都讀到《禮記》了?!?/br> 張懋修又從旁邊抽出一張宣紙:“我已經開始學作文章了?!?/br> 朱翊鈞拿過來,快速的從頭到尾閱讀一遍,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后憋出一句:“寫得真好!” 張懋修滿眼期待的看著他:“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