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馮保雖然是司禮監秉筆太監,但他的主要工作依舊是給朱翊鈞當伴讀。 馮保知道,隆慶、高拱和陳洪都不大喜歡他,但那也沒辦法,一個是皇上,一個是皇上最倚重的大臣,一個是他的頂頭上司,他只能繼續茍著,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畢竟,張居正還在內閣當小弟呢。朱翊鈞仍是每日上午讀書,下午習武。張居正早朝之后,就會來到昭仁殿。 課后,朱翊鈞問了張居正一個問題:“張先生,什么叫京察?” 張居正先是一愣,沒想到他會問關于朝廷的事情,隨后笑道:“殿下是看了最近的奏疏嗎?” 朱翊鈞點點頭,又半瞇著眼睛笑了起來:“看起來,朝廷最近好熱鬧呢?!?/br> 張居正便向他解釋道:“京察是吏部對在京官員的一種考核制度,洪武時期規定三年一考,后改為十年一考。弘治年間又規定六年一考。目的在于使各級官員能夠恪盡職守,澄清吏治?!?/br> 朱翊鈞又問:“那考核的標準是什么呢?” 張居正答道:“以“四格”、“八法”為升降標準?!?/br> “‘四格’為:守、政、才、年。每格按其政績列為稱職、勤職、供職三等。列一等者記名,可優先升任外官?!?/br> 朱翊鈞似乎對這個很感興趣:“守、政、才、年分別是什么?” “守,是說cao守,分廉、平、貪;政,則是政務,分勤、平、??;才,乃分長、平、短;年則指年紀,分青、中、老?!?/br> 朱翊鈞聽后大笑:“那張先生肯定是‘青’!” 自從先帝駕崩,張居正好久沒見他這么笑過了。也跟著揚起嘴角:“我不在考核范圍內?!?/br> “嗯?”朱翊鈞歪頭,“為什么呢?” “因為四品以上官員上自陳疏,由圣上親自裁定去留?!?/br> 朱翊鈞點點頭:“懂了,怪不得你們動不動就寫封奏疏向皇爺爺請辭?!?/br> “……” 那大家都是這樣,文人愛面子,用請辭的方式來達到自己的某些目的,以退為進,這是處事哲學。 張居正沒接他的話,朱翊鈞又問道:“那‘八法’又是什么?” “曰貪,曰酷,曰浮躁,曰不及,曰老,曰病,曰罷,曰不謹?!?/br> “年老、有疾者,致仕;罷軟無為、素行不謹者,冠帶閑??;貪酷,并在逃者為民;才力不及者,斟酌對品改調?!?/br> 這個京察聽起來就很有意思,仔細一想,更有意思。京察包括四品以下官員,而所謂的言官,十三道監察御史正七品,六部的六科都給事中也是正七品,給事中從七品。 平時他們位卑權重,管你內閣大臣還是封疆大吏,就算是御座上的天子,他們想罵就罵,想彈劾就彈劾。 成天挑撥是非的一群人,在京察的時候,也成了考察對象。 于是,朱翊鈞又問出了一個讓張居正意想不到的問題:“有用嗎?” “……” 那自然是,沒什么用。 張居正不答反問:“殿下為何有此疑問?” 這么一問,朱翊鈞其實也說不出個什么來,他只是憑直覺。京察的結果關系到升遷和罷免,利益相關,誰能保證結果絕對公平? 聽起來,考核似乎十分細致,從前期的準備到結束,歷時至少半年以上,需要建言、咨訪、奏劾等多個環節,但其實,這其中有非常大的cao作空間。 按照以往的京察來看,被罷免或是降職的都是其他部門,言官們通常都是安然無恙。 官員之間互相隱瞞包庇都是常態,甚至已經逐漸發展成為黨爭的工具。 但今年的京察似乎與往年不同,因為今年主要負責京察工作的吏部尚書是楊博,嚴世蕃口中的三個聰明人之一。 朱翊鈞就住在乾清宮,時常能看到官員呈上的奏章,他對京察十分好奇,一直在關注這件事的進展。 半年之后,最終結果出爐,叫人大吃一驚。 平時誰都不敢招惹的言官,今年卻罷免了好一大批人。 很快,朱翊鈞就在一大堆奏折中,發現了最有意思的一封彈章,彈劾的對象正是楊博。 而呈上這封奏疏的人,朱翊鈞對他的印象也十分深刻,這個人叫胡應嘉。 這一次,胡應嘉彈劾楊博的內容是:本年京察,罷免的官員中,沒有一個是山西人,而楊博就是山西人。他仗著手中的權力包庇同鄉,在京察過程中徇私舞弊。 這么一定帽子扣下來,楊博沒吱聲,另一個人卻坐不住了。 隆慶根本就不關心四品以下官員的京察結果,看到胡應嘉的這封彈章,他還有些摸不著頭腦。于是,宣高拱面圣,了解事情原委。 而高拱并沒有說什么,只是請隆慶將胡應嘉的奏疏發往內閣,由內閣處理此事。 隆慶非常信任和倚重他的老師,高拱說什么,他都深信不疑,高拱做什么,他也全力支持。 高拱的請求合情合理,正好隆慶也不想管這些破事,只要最后內閣給他一個處理結果就行。 憑著這么多年在世宗身邊,見過無數朝中大臣明爭暗斗的經驗,直覺告訴朱翊鈞,事情并不簡單。 “父皇,”高拱走后,他問隆慶,“你知道這個胡應嘉曾經彈劾過高閣老嗎?” 隆慶一臉茫然:“是嗎,似乎聽高先生講過,卻不知其中原委?!?/br> “去年年末,就是皇爺爺……”說到這里,話音戛然而止,朱翊鈞垂眸,長而濃密的眼睫毛輕顫了兩下。 隆慶知道,他想說“皇爺爺病重的時候”。他摸了摸兒子的頭:“沒關系,你往下說?!?/br> “那時候胡應嘉彈劾高閣老,說他在皇爺爺病重的時候,取走了取走了直廬的私人物品,還說不知其究竟有何用心?!?/br> 隆慶也在這些言官的筆下吃了不少苦頭,很能共情高拱,他們本就是一條心。既然高拱要整治這個胡應嘉,那他肯定是支持的:“別管了,高先生會處理好此事?!?/br> 胡應嘉不過是個從七品吏科給事中而已,皇帝并不關心他的死活。 但朱翊鈞隱隱感覺,胡應嘉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官,最后一定會有重要官員在這次事件中倒霉。 不久之后,高拱就迅速做出了反應,他發現了胡應嘉彈章中的疏漏——京察持續半年,胡應嘉作為吏科給事中,全程參與,當時為何不報,事后彈劾主察官,居心叵測。 很快,高拱就公開指責胡應嘉:“黨同官妄奏,擬旨斥為民?!?/br> 他不但要罷了胡應嘉的官,還要把人家貶為庶民。 聽到這話,一直關注此事的朱翊鈞更覺得奇怪。 雖然高拱是徐階引薦入閣,但從去年開始,就傳出二人關系不睦。這個時候,徐階為什么沒有站出來,反而默許了高拱對胡應嘉的打壓。 高拱的話很快傳遍整個朝野,言官們坐不住了,胡應嘉彈劾楊博,也是為那些被罷免的同行說話,他們才是一伙的。 現在高拱直接要讓人滾蛋,內閣輔臣了不起,帝師了不起,官大就能欺負人? 一時間彈劾高拱的奏疏像雪片一樣飛向乾清宮,隆慶驚了,他沒想到事情會這樣,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便統統發往內閣,交給徐階和高拱去處理。 有皇帝的支持,高拱一開始還能應付,直到一個叫歐陽一敬的人出現。 這個人的履歷比胡應嘉更漂亮,他曾先后彈劾過太常少卿晉應槐,吏部尚書董份,廣西總兵吳繼爵,陜西總督陳其學、巡撫戴才,英國公張溶,山西總兵官董一奎、浙江總兵劉顯,錦衣衛都督李隆等人,除了英國公,其余全被貶謫。 歐陽一敬聽對高拱的言論深惡痛覺,公開表示高拱jian險橫惡,與蔡京無異。 他還揚言道:“胡應嘉先前的奏疏我也聽說了,如果要罷免他,不如先罷免我!” 朱翊鈞看到這一句的時候,大為震驚,這些言官竟然囂張至此,還威脅起皇帝來了。 高拱主持過兩年前的進士科,手底下也有幾個學生在言官的位置上,此時站出來,幫著老師與同行對罵,水平不夠,很快敗下陣來。 隆慶是又生氣又無助,他真的很想罷免歐陽一敬,廷杖一百都不解氣,但事情已經鬧成這樣,如果他此時站出來,無疑是把言官對高拱的仇恨拉到自己身上。 隆慶慌了,他已經不知道這件事要如何收場。 朱翊鈞也不知道,但是他覺得,有個人一定知道。 他猜得沒錯,徐階很快就出手了。他解決此事的方法也很高明——給本就架在火上的高拱再添了把柴,逼得對方直接請辭。 然后他卻又調派胡應嘉為建寧推官,平息言官們怒氣。 短短幾日,事情竟然發展到了如今這個誰也沒想到的局面。 朱翊鈞許久也沒想明白,胡應嘉明明彈劾的是楊博,高拱為什么要主動站出來,就因為對方曾經彈劾過他,他要報仇? 作者有話要說 【1】我沒找到穆宗的皇太子冊文,這個是仁宗的,大差不差,湊合看吧。 第98章 高拱走了,雖然隆…… 高拱走了,雖然隆慶非常舍不得自己的老師,但他也沒有辦法,有些事情,皇帝說了也不算,徐階說了才算。 他爹那么強硬又獨斷的一個人,最后那幾年都奈何不了徐階,更遑論隆慶,他連奏章都批不明白,怎么和徐階斗? 高拱離開不到一個月,和他一起在內閣跟徐階對著干的郭樸也主動請辭回鄉,至此,內閣只剩下徐階、李春芳、陳以勤和張居正四人。 四個人中,李春芳和張居正都是徐階的學生,陳以勤也是帝師,脾氣沒有高拱這么暴躁,人也隨和許多,和李春芳一樣,是個老好人。 八月,隆慶帶著朱翊鈞親臨太學?;噬蠑y太子出宮,光是儀仗隊伍就綿延數里,大臣、錦衣衛、官兵、太監、宮女宮女足有數千人,簇擁這皇上的鑾輿,一路從皇城到國子監,聲勢浩大,旌旗招展,盡顯皇家威儀。 長安大街沿途兩旁擠滿了老百姓,皇上久居深宮,一睹御容的機會可不多,大家都想來看看這位即位不久的皇帝長什么樣。 御鑾經過的時候,夾道兩旁的老百姓紛紛下跪叩拜。人群外,有人忍不住偷偷抬起頭看了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我瞧著,咱們這位皇帝陛下面善得很?!?/br> 旁邊有人笑著打趣他:“你就是個買果餅的,還攀上皇親了?!?/br> “……” 隆慶先祭祀孔廟,本來應該由國子監祭酒陪侍,但國子監祭酒剛離職,目前由禮部侍郎暫代。 但禮部侍郎也剛上任不久,按照世宗遺詔,那些因諫言被罷官,還活著的,要重新啟用,此人就是其中之一。年逾六十,接到任命,馬不停蹄從四川老家趕來京師。 朱翊鈞一見此人便笑道,“這是趙貞吉趙大人,你也是徐閣老的學生?!?/br> 聽聞此言,不光隆慶,徐階和趙貞吉本人也很詫異。 趙貞吉當年得罪嚴嵩,被罷官的時候,朱翊鈞才一歲多,他們并沒見過。 他才剛被啟用沒多久,不曾見過這位皇太子,對方不但能說出他的名字,還知道他是徐階的學生。 趙貞吉問道:“不知殿下如何識得老臣?” 朱翊鈞看向另一邊,站在人群中的禮部右侍郎殷士儋:“有一年,殷先生提到靈濟宮大會,我也對陽明公的‘致良知’心生好奇,也去聽了徐閣老的講學。那日,你就在徐閣老身邊?!?/br> 他這么一說,徐階倒是想起來了。那日張居正半途離場,后來問起,就是送這位小皇孫回裕王府。 隆慶知道朱翊鈞去靈濟宮湊熱鬧的事,卻不知他那時就見過趙貞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