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徐階聽著,沒敢輕易表態,目光甚至短暫的看了一眼坐在旁邊,自己看書的朱翊鈞,不知道他究竟要禪位給裕王,還是給這個年僅七歲的皇孫。 突然,徐階腦子里靈光一閃,隨即后背就一層冷汗。 皇上這哪是要禪讓帝位,這是在給他挖坑。什么裕王,什么孫兒,他話可以這么說,甚至可能真的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但他們這些做臣子的膽敢順著他的話往下接,勸他趕緊讓賢。且等著吧,運氣好罷官回家種地,運氣不好,抄家,流放,甚至斬首都有可能。 徐階鎮定下來,迅速做出反應,他先是安撫了嘉靖幾句,稱陛下乃真龍天子,洪福齊天,靜心休養幾日,便可無恙。 又道:“正如海瑞疏中所言,陛下天質英斷,睿識絕人,雄才偉略,天下臣民懾服。若貿然禪位,天下震動?!?/br> 說到這里,他又跪了下來,向嘉靖磕頭,言辭懇切:“伏惟陛下將養龍體,然后回宮視朝,舉百廢而絕百弊,則我大明中興之治可望。千秋萬世傳于子孫,則宗社幸甚,天下幸甚?!?/br> 一番話把嘉靖哄得龍顏大悅,揮揮手,讓他回去了。 朱翊鈞看著徐階的背影,一把年紀了,除了要在內閣處理諸多國事,還得和他皇爺爺斗智斗勇,也怪難為他的。 這一日,京師降了今年第一場雪。大殿中生起紅羅炭,嘉靖咳嗽了兩聲,他還病著,不敢開窗通風,黃錦趕緊換了無煙的檀香木。 朱翊鈞坐在厚厚的蒲團上,又在為嘉靖念奏疏。嘉靖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常常是他一封奏疏還未念完,皇爺爺已經睡著了。 朱翊鈞便提筆,按照以往嘉靖批閱奏章的思路,自己在旁邊寫上批語,再交由司禮監,看看行不行。 最后一封,拿起來的時候,朱翊鈞又感覺不妙??催@厚度,比起當初海瑞呈上的《治安疏》有過之而無不及。 嚴嵩當內閣首輔的時候,有楊繼盛的前車之鑒,言官們人人自危,沒人敢說實話。 后來徐階取而代之,阻塞二十年的言路大開,言官們也敢給皇帝提意見了,尤其在海瑞之后,許多人見他還活著,嘉靖有所顧及,不能殺他,于是,大家也紛紛效仿,做起了敢于進諫的賢臣。 朱翊鈞拿著沉甸甸的奏折,真怕又是哪位憋得太久的賢臣放大招,給他皇爺爺本就羸弱的身體,再添一把火。 朱翊鈞想看,又不想看。 黃錦取了貂皮大氅,輕手輕腳的蓋在嘉靖身上。朱翊鈞看了一眼熟睡的皇爺爺,想著他自己看看,不念給黃葉也聽,于是,便打開了奏章。 可是,第一句話,就讓他震驚了,這竟然獄中的胡宗憲寫的! 第91章 “委為言官故進明…… “委為言官故進明占、兇私求勝、乘機麗陷,恩乞天 恩洞燃孤臣、術察至冤、以全蟻命事?!?/br> 開篇胡宗憲就這場針對他的彈劾定了性——黨爭。而他,不過是這場黨爭中的犧牲品。 這是一封他為自己寫的《辯誣疏》,主要向嘉靖陳述了他這些年來在東南抗倭所做的一些成績,以及當初陸鳳儀彈劾他十大罪狀的辯駁。什么貪污軍餉、濫征賦稅、黨庇嚴黨……胡宗憲在奏疏里說,這些罪名全都是為了黨爭而誣陷他,甚至有一些勾結倭寇的朝廷命官捏造罪名報復他。 然后他又說到了自己在東南抗倭的功績,提督軍務,征集糧草,親督兵將,在一月三捷……細數圣上給他的賞賜,為這份圣恩,他繼續矢心為國,殫竭忠謀,勞績殊常,宜加顯擢。 他還表示早在那個時候,朝中就有許多人想要陷害他,是圣上眷顧,才讓這些人不敢加害。 這封奏疏還詳細記錄了許多他在東南抗倭的事情,事實上胡宗憲的主要工作,除了抗倭,還有浙直一代地方政務。 看到這里,朱翊鈞才明白,故事里的抗倭,是將軍身先士卒,勇士沖鋒陷陣,謀士獻計獻策。 事實上,戰爭只是抗倭的一部分,兩軍對壘,或許只是幾日,十幾日,但背后,胡宗憲這個總督卻需要做許多許多事情,比如籌備糧草、疏通運道、從別的省調兵遣將。 他的奏疏當中還提到了許多人的名字,有的朱翊鈞見過,有的聽過名字,有的外派官員,朱翊鈞沒見過也沒聽過。 胡宗憲說,這些人知道圣上對嚴世蕃、羅龍文深惡痛絕,才給他安了個“假擬圣旨”的罪名,誣陷他,又通賊、冒功,侵匿等罪激怒皇上,不論事實,不講良心,只為用死罪誣陷他。 而后,他又對自己的罪名通通進行了辯駁,其中所含冤屈和恥辱,行將從紙張中滿溢出來。 “臣若不辦證,鉗口待斃,誠恐上負圣心,生冒不忠之名,死為蓋辱之鬼,臣實死不瞑目?!?/br> “所以含羞忍恥,勉留殘喘,甘冒斧锧(砍頭)而瀝血哀鳴君父之前者,亦以其情之迫于中,而言之不能自已也!惟皇上洞察之?!?/br> 朱翊鈞就算一目十行,看完這封奏疏也花了些時間,因為實在是太長了。 其中絕大部分內容,朱翊鈞是相信的。就沖著他和鄢懋卿對待海瑞截然不同的態度,他就相信,胡宗憲本質上是個好人。 但好人不等于善良,善良的人也當不了好官。他很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在朝為官,絕對的好 人和絕對的壞人都是極少的,大部分人都在黑與白,好與壞之間反復游走和試探。 好官帶著一棵好心,未必能辦好事。 胡宗憲一心想要保全東南他信,沒有一點經濟問題,那也絕不可能。否則海瑞怎么可能在他爸兒子身上搜出幾千兩現銀。 朱翊鈞又把奏疏其中幾處地方反復閱讀,他竟然從中感受到了一股“殺氣”,心中便升起不好的預感。 “看什么看得這么入迷?” 不知何時,嘉靖醒了過來,裹著貂皮大氅,卻沒有動。 朱翊鈞把那封奏疏遞過去:“胡宗憲寫的,皇爺爺要看看嗎?” 嘉靖眼皮也沒掀一下:“不看?!?/br> 朱翊鈞又說:“我念給皇爺爺聽?” “不聽?!?/br> 朱翊鈞歪著頭,有些疑惑:“那怎么批呀?” “不批?!?/br> “……” 胡宗憲寫了什么,嘉靖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但他現在沒有精力、也不想處理這件事情。 事到如今,胡宗憲有沒有罪,犯了什么罪,已經不那么重要了。他是死是活,關系到皇權與相權的制衡。在嘉靖搞不掉徐階之前,胡宗憲只能在牢里呆著。 于是,這封《辨誣疏》和海瑞的《治安疏》一樣,最后的結果是躺在了皇上的御案上,留中不發。 回寢殿的路上,朱翊鈞腦子里總是出現那封奏疏的內容,一直想著這件事情。 馮??此行氖?,便問他怎么了,他就向馮保說起了胡宗憲那封奏疏的事情。 馮保聽后,眉頭就皺了起來。因為他知道,十日之后,胡宗憲會在獄中自殺。 他不能向朱翊鈞直接預言還未發生的事情,但看朱翊鈞表現出來的擔憂,小家伙似乎已經預感到了什么。 馮保猶豫了幾日,試圖用一種委婉的方式給朱翊鈞一點提示,他從胡宗憲這個人的性格著手。 胡宗憲出生于名門望族,曾祖父曾經是南京戶部尚書,他本人也不差,二十二歲中舉,二十六歲中進士。比不了張居正這樣的天才,但在一群中年進士,甚至舉人中間,已經很厲害了。 他心中始終存著忠軍報國、救濟黎民的理想,使命感和道德感極強,馭下嚴厲,心狠手辣。徐海曾經臣服在他的腳下,王直也成功被他招安,就連俞大猷這樣的牛人都能被他一個眼神嚇得顫抖。 為了實現自己平定東南的目標,他可以暫時忍受趙文華這個垃圾,但決不能容忍功成之后的背刺,還是以如此屈辱的方式。 朱翊鈞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是說,胡宗憲將這封《辯誣疏》看做是自己向君父表達忠誠的最后方式,如果仍然得不到回應,他很有可能選擇以死明志。 “他,他會……”朱翊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胡宗憲目前的狀態。 海瑞死諫,也不過是給自己買了口棺材,并不是真的用死來喚醒嘉靖。 而現在的情況是,胡宗憲很有可能用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怎么辦呀?怎么辦呀?” 朱翊鈞急得在寢殿里轉圈圈,又去拽馮保的衣擺:“大伴……” 他欲言又止,眉心緊促,像是在思索什么。 馮保輕聲喚他:“殿下?!?/br> 朱翊鈞忽然牽起他的手往外跑:“我們去找與成!” 馮保拉住他:“殿下,天都黑了,明早再去吧?!?/br> “不行,我現在就要去?!?/br> 馮保往殿外張望:“看起來要下雪了,還是等天亮吧?!?/br> 朱翊鈞一向是個很聽勸的孩子,即便他再想做的事情,只要好好跟他講道理,他都能聽進去。 可是今天他卻異常堅持:“不!”他忽然松開馮保,就往外面沖,“你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 這話說得馮保心都碎了,他身上就穿了一件夾襖,這個天氣,不管不顧的出門,凍壞了怎么辦? 馮保也趕緊追出去,可朱翊鈞會輕功,跑得快,他剛跑到院子,人已經到了宮門口。 “殿下!” 陳炬剛好從外面進來,和朱翊鈞撞個正著:“這是怎么了,大晚上的,殿下要去哪兒呀?” “我要去找與成!”說著,朱翊鈞就要推開他,馮保卻已經追了上來,從后面一把將他抱住,拿斗篷裹起來,“怎么這么急?” 朱翊鈞在他懷里撲騰:“他要死了,要死了!” 陳炬出去辦了點事,剛回來,前面還聽他喊著陸繹,后面就接了這么驚悚的一句,聽得一頭霧水:“誰?” 朱翊鈞沒有理會他,自顧自的說道:“我能感覺得到!” 陳炬又去看馮保,馮保也沒理他。朱翊鈞這么一鬧,旁邊圍了一圈太監,都不知道小主子這是要干嘛。 馮保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個太監身上:“小野!” “誒!”小野是他徒弟,年紀不大,卻十分機靈。 “你去尋陸大人,讓他過來一趟?!?/br> “是?!?/br> 馮保又說:“去錦衣衛的班房?!?/br> 這個時候不 是陸繹當值,但這個時間段,他應該還在宮中。 聽到這里,朱翊鈞就安靜了下來,任由馮保將他抱進殿內。 馮保把他人放在桌前,給他倒了杯熱茶。朱翊鈞仰起頭,“大伴……” “殿下想見陸繹,也不必親自去,派人跑一趟便是了?!?/br> 朱翊鈞說:“我太急了,沒想到?!?/br> 風暴問道:“殿下急什么?” 朱翊鈞說:“我怕胡宗憲死了?!?/br> 馮保在心里算了算日子,距離他呈上那封《辨誣疏》也才過了七日。他記得,距離胡宗憲自殺,應該還剩三日。便說道:“應該沒有這么快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