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現在,她恍然發現父皇蒼老了許多,當年的是非恩怨,早已經說不清楚。 皇貴妃時常勸慰她:“往事已矣,不要再提這些,惹你父皇生氣?!?/br> 李承恩比朱翊鈞大兩歲,弟弟讀書,他也讀書,嘉靖隨便考考他倆。朱翊鈞記性好,反應又快,嘉靖題目還沒說完,他就已經開始搶答。 眾人總是夸朱翊鈞聰明,李承恩也看著弟弟嘿嘿的笑。 朱翊鈞也覺得不能總是搶了哥哥的風頭,最后一題便故意沒有回答,讓給了李承恩。 后來,兄弟倆去院子里玩花燈,玩累了,就去太液池邊尋一處地方,乘著月色,吹著微風,聞著桂花香,靠在一起聊天。 李承恩說:“弟弟,你不用讓著我?!?/br> 朱翊鈞靠在他的肩頭:“我沒讓著你呀?!?/br> 李承恩蹭蹭他的腦袋:“你本來就比我聰明,學得也比我好?!?/br> 朱翊鈞摟著他的腰,整個人都貼在了他的身上:“哥哥也很聰明,就比我差一點點?!?/br> 他說一點點的時候,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劃了一下。 秋天的夜晚有點涼,但朱翊鈞就像個小火爐一樣,依偎在表哥身旁,兩個小家伙抱在一起,都沒感覺到冷。 海瑞還關在詔獄里,有人為他求情,希望他無罪釋放,被嘉靖下令廷杖,丟了半條命。 有時候嘉靖也會反思,他這個皇帝當的,是不是太不稱職了些。 有這樣的疑問,他便又把海瑞的《治安疏》拿出來,翻來覆去的讀??蛇@么多年,他畢竟不是個心胸寬廣的人,又被大臣們順著毛摸習慣了,絲毫容不得有半點違逆的意思。 嘉靖越想越氣,又動了殺心。讓錦衣衛連夜審問海瑞,背后主使是何人。 這個消息一經傳出,從內閣到六部九卿,甚至裕王,人人自危,那叫一個心驚膽戰,如履薄冰。 歷史的教訓擺在那里,這種事情根本不需要什么真憑實據,只需要捕風捉影,皇帝一句話,就能開啟一場殺戮。 一些朝臣,甚至閣臣認為,不能讓海瑞一個人,搞得整個朝廷上下人心惶惶,既然皇上這么恨他,欲除之而后快,那大家就幫忙送他一程,反正就是動動手指,寫一封奏疏,給他坐實個欺君罔上的罪名而已。 于是,在這一部分大臣的推波助瀾下,嘉靖果然起了殺心,既然查不出主使者,還有這么多大臣和他一樣,也希望海瑞趕緊死,那就殺了吧。 他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愈發喜怒無常。 這時候,海瑞這輩子遇到的第三個貴人出現了。 前兩個,一個是為他的仕途默默保駕護航的朱衡,一個是在嘉靖盛怒之下保住他一條命的黃錦。 而這第三個,是徐階。 徐閣老匆匆趕來面圣,一路走得太急,生怕晚一步,海瑞小命不保,跪在嘉靖跟前的時候,胸膛起伏著,還有些喘。 “陛下,萬萬不可?!?/br> 嘉靖垂著眼皮看他:“有何不可?” 徐階說道:“您這是上了海瑞的當!” 此言一出,不僅嘉靖來了興趣,就連一旁的朱翊鈞也是驚訝加好奇,放下手里的奏章,準備聽聽徐閣老能說出什么花兒來。 “海瑞此人,實在居心叵測,他送走家人,買好棺材,明只會龍顏大怒,卻依然上疏?!?/br> “他的目的十分明確,就是要激怒陛下,讓陛下殺了他,然而以此在天下揚名而已?!?/br> “現在別說朝野上下,就連街頭巷尾的老百姓也知道了他冒死上疏的事情?!?/br> “陛下若現在殺了他,豈不是成全了他的每名,老臣懇請陛下千萬不要上當才是?!?/br> 這一番話說得振振有詞,嘉靖還真的聽進去了。別管皇帝這些年做了什么,他對自己的名聲還是很看中的,他可以做,但別人不能說。 殺了海瑞,要被天下人議論,殺不得,就繼續在詔獄關著吧。 這大抵是目前最好的結果,皇帝既不想放他,也殺不了他,關在牢里也不錯。 對海瑞而言,就像劉守有說的,坐牢權當是改善伙食,還剩下一筆開支,不虧。 就是苦了一部分大臣,皇上三天兩頭想起這個海瑞就要搞點動靜,不是打人板子,就是查幕后主謀,太嚇人了。 朱翊鈞并不關心海瑞的事情,徐階那張嘴可太能說了,現在他想保的人,嘉靖就算想殺,也殺不了。 比起海瑞,更讓朱翊鈞記掛的是胡宗憲。此人正好相反,是徐階想殺,嘉靖可殺可不殺,而朱翊鈞想讓他活下來的。 六歲多的小孩兒和六十多的內閣首揆對抗,聽著就不靠譜。 轉眼又快到重陽節,按照習俗,這一日皇帝要登高望遠,以往每一年,嘉靖都會帶朱翊鈞去爬萬歲山。 今年嘉靖身體不好,也沒提這事兒,倒是頭一天,朱翊鈞特意提起來了:“皇爺爺,我們明天去爬山吧?!?/br> 嘉靖擺手:“不去?!?/br> “去嘛去嘛!”朱翊鈞抓著他的手輕輕搖晃,“我有禮物要送給你?!?/br> 嘉靖問:“什么禮物?” “去了你就知道了?!?/br> 嘉靖笑道:“該不會是你養的那些獸類吧?!?/br> “當然不是!” 嘉靖聽說孫兒有禮物送給自己,本不打算去,現在也來了興趣:“朕已經許久不出門了,那就去看看吧?!?/br> 到了重陽那天,嘉靖帶著孫兒乘坐鑾輿來到萬歲山下。今日天氣不算特別冷,秋高氣爽,空氣格外清新。祖孫倆手牽著手,悠然的穿梭在果林間。 在朱翊鈞很小的時候,是皇爺爺牽著他的手,再大一些,他就不愿被牽著,要自己在前面跑。今年卻和以往都不一樣,是他牽著皇爺爺的手。 前面就是一大片柿子樹,大大小小的果子掛在樹梢上,一眼望過去,紅彤彤的一片。 朱翊鈞仰起頭笑道:“皇爺爺,你在這兒等等我,我去給你摘柿子?!?/br> 有太監隨時抬著椅子在后面跟著,皇上停下來,他們便把椅子放下,讓皇上休息。 “慢著點兒,仔細摔了?!奔尉盖埔谎壑車奶O,“還不快跟著他?!?/br> 哪里需要皇上開口,皇孫要摘柿子,自然有太監跟著。 照看果林的太監搬來梯子,也有太監半蹲下來,請殿下騎在他的肩頭。 朱翊鈞擺擺手,示意他們都退下。他自己在樹干上拍兩下,像是在確定這棵樹是不是足夠結實。然后退出一丈開外,忽然一個疾跑,距離柿子樹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縱身躍起,雙腳快速在樹干上攀爬幾步,一只手正好抓住頭頂一根橫著的枝干,再往上一使勁兒,整個身體都被提了起來,他也順勢坐在了樹杈上。 小家伙今日穿了一身月白圓領長袍,陽光斜斜的灑在他的臉上,加上滿樹的柿子,襯得他唇紅齒白,仿若從天而降。 朱翊鈞仰起頭,歪著腦袋把整棵樹都看了一遍,終于選定了目標,于是站起來,靈活的穿梭在樹杈之間,越爬越高,看得人心驚膽戰。 嘉靖問黃錦:“爬這么高,不會甩了吧?!?/br> 他話音剛落,就聽朱翊鈞一聲驚呼。嘉靖一撐副手就站了起來,旁邊幾名太監趕緊上前扶他。 眾人循著聲音望過去,朱翊鈞并沒有從樹上掉下來。他只是站在最高的那根樹枝上,晃晃悠悠的下不來了。 小家伙一手扶著樹干,一手抱個大柿子:“哎呀,太高了,我的輕功飛不下去?!?/br> 他一驚一乍的,看著卻并不慌張,倒是把下面的小太監急得團團轉。 嘉靖嘆口氣,喊道:“陸繹,去把他給朕弄下來?!?/br> 陸繹領命而去,施展輕功,輕輕松松就飛了上去,一把攬過朱翊鈞的腰,帶著他平平穩穩的落了下來。 朱翊鈞腳一沾地就朝著嘉靖跑了過去,嘉靖板著臉,剛被他嚇得不輕,正要訓他兩句,小家伙卻主動貼了上來,靠在他身邊,把那個大柿子遞過來:“皇爺爺,柿柿如意!” 嘉靖想數落他的話又咽了回去,一手接過柿子,一手在他后腦上摸了摸:“真乖?!?/br> 嘉靖坐著休息,朱翊鈞便在周圍跑來跑去,路邊摘了一朵漂亮的小花,一片特別的樹葉,他都要拿過來給皇爺爺看看。 休息夠了,祖孫二人又繼續往前走。到了麋鹿棲息的地方,朱翊鈞又開始召喚他的大白和小白。 那兩頭白鹿聽到他的聲音,便從樹林伸出跑出來。 小的時候,朱翊鈞覺得它們特別高大,現在他自己長高了,再看這兩頭白鹿,也就比普通的鹿高一些而已,但雪白的皮毛和鹿角,漂亮是真的漂亮。 更為神奇的是,它們竟然孕育了自己的孩子。兩頭小鹿一雌一雄,也是通體雪白。 嘉靖指著那兩只小鹿:“這就是你給朕的禮物?” 朱翊鈞沒回答,而是說道:“大白和小白還是胡宗憲送來的,還有那兩只白龜?!?/br> 自己養大的孩子,他一開口,嘉靖就知道他想說什么:“你想讓朕放了胡宗憲?!?/br> 朱翊鈞咬了咬下唇,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嘉靖問他:“朕之前和你說過什么?” 他倆每日說過的話數也數不清,朱翊鈞不知道他說的哪句。 嘉靖提醒他:“就是你吵著要向他學兵法的那個?!?/br> 他指的是徐渭,朱翊鈞也想起來了,那時候,他想找嘉靖幫忙,讓徐渭進京。嘉靖卻說:“你自己看重的人,自己想辦法。保得住,是你的本事,保不住,就看著他死?!?/br> 朱翊鈞點點頭:“我明白了?!?/br> 嘉靖的目光又落到那兩只小鹿身上:“如果這就是你要給朕的禮物,朕現在看過了,回去吧?!?/br> “不是!”朱翊鈞去拉他的手,“我昨天就說了,不是小動物?!?/br> “那是什么?”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br> 看完了白鹿,朱翊鈞又來到水池邊,與那里的仙鶴互動。 再過不久,這里有一部分仙鶴就會遷徙到別的地方去過冬,要明年春天才會回來。 朱翊鈞現在上午要讀書,下午要習武,沒什么時間來看他的動物朋友們,所以就趁這個時候和它們告個別,來年再見。 接下來,他們就該上山了。出來逛了這么一會兒,雖然走走停停,期間還坐下來休息過,但嘉靖還是有些精力不濟,于是,便乘坐鑾輿上山。 朱翊鈞正是好動的年紀,才不想被人抬著。 他學了輕功,雙腳恨不能時時刻刻都能離地,從平地跳到石頭上,又從石頭跳到欄桿上,還總是不走尋常路。 陸繹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后,生怕他一個不慎把自己摔了。 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了觀德殿。每年重陽這一日,嘉靖都會帶著朱翊鈞,登上觀德殿的二樓,眺望整個西苑,甚至京城。 他們還在路上的時候,觀德殿二樓就已經射好了御座和案幾恭迎皇上。 朱翊鈞扶著嘉靖坐下:“皇爺爺,我要送你禮物啦?!?/br> “哦?”嘉靖笑道,“在這兒送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