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一封殺氣騰騰的奏疏,三條罪狀,每一條都是要置嚴世蕃和他的同黨于死地。 看完之后,朱翊鈞隱隱約約明白了,為什么嚴世蕃要讓人在京城散布消息,為楊繼盛和沈煉伸冤。 但因為有些信息不對稱,直到多年之后,他看過翰林院修的《世宗實錄》,才真正明白了這一場聰明人之間的巔峰對決,究竟有多精彩。 嚴世蕃自詡奇才,最終也敗在了他一直瞧不起,比他更為高明的徐階手中。 剛到京師,嚴世蕃并不慌亂,他認為自己一定死不了,還曾對羅龍文說過這樣一句話:“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br> 他認為嘉靖并不在意貪污受賄這些事情,嘉靖在意的是“通倭”的罪名,但捕風捉影的事情,只要拿錢收買幾個言官,讓他們說幾句好話,就能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而真正讓他脫身的高招就是,把那個能決定他生死的人也卷進來。 所以,他立刻吩咐自己的同黨,在京城各處散布消息,把楊繼盛和沈煉冤死的罪名算到他的頭上。 這一招果然起了作用,民怨四起,老百姓全都為這二人伸冤,認為嚴世蕃如此殘害忠良,就該千刀萬剮。 三法司果然上了當,還自以為是順從民意,呈上的罪狀中,第一條就和此事有關。 但卻在送往內閣,給徐階審核的時候,被壓了下來。 徐階把刑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大理寺卿全都叫來跟前,問他們:“諸位是想讓嚴世蕃伏法,還是要放他一條生路?” 三人愕然:“自然是要他伏法?!?/br> 徐階高深莫測的笑笑:“依照你們所呈訴狀,必定會讓他逍遙法外。楊繼盛、沈煉受到誣陷,天下皆為之痛心?!?/br> “但是,此二人被逮,是當今圣上下的詔旨。你們在案中牽涉此事,正犯了皇上的忌諱?!?/br> “若是這封奏疏呈上,皇上覽之,必定認為三法司是借嚴世蕃的案子影射皇上圣裁不公?;噬险鹋?,嚴世蕃自然無罪,說不準日后還能重新得以重用!” “他派人在京師散布消息,就是為了引諸位上鉤,寫下這封奏疏?!?/br> 三人聽后,不僅后背一涼,皆是驚立當場,差點就上了嚴世蕃的當。 嘉靖這個人,多忌,小氣,愛面子,什么楊繼盛、沈煉、嚴世蕃……誰都可以死,他不在乎,但如果連帶著把他的過錯也扯出來,就別怪他翻臉。 刑部尚書黃光升說道:“那我們回去重新擬一份訴狀?!?/br> “你們回去反復商議,定會走漏風聲,嚴黨察覺,定然有所防備?!毙祀A從袖中取出一卷紙,“按照這個謄抄一份便可?!?/br> 嚴世蕃的三條罪狀,皆出自徐階之手,不僅預判了嚴世蕃的預判,每一條都把嘉靖的痛點拿捏住,即便皇上還念著舊情,想要對嚴氏父子網開一面,也說不過去。 大抵是嘉靖自己也覺得這些罪名聽起來,于是,讓三法司下來好好審,至少得把故事編得再像一些。 于是,又經過半個月的審訊,最終,三法司聯名上疏:嚴世蕃“犯上”和“通倭”的罪名屬實。 無論是“犯上”還是“通倭”都足夠判他死罪,于是嘉靖皇帝下令,將嚴世蕃和羅龍文斬首。 斬首日期在三月二十四,在那之前,嘉靖還下了一道圣旨——對嚴氏父子抄家。 抄家的日子正好趕上了朱翊鈞休息那日,小家伙不用上課,心思便活絡起來。 “皇爺爺,我想去看看?!?/br> 他現在是什么要求都敢提:“你去看什么?” “看……看……”朱翊鈞那對機靈的眸子又轉了起來,“象牙床、金絲帳,還有天下奇貨珍寶?!?/br> 這是他以前在街上聽書聽來的,關于嚴家奢靡的生活。 “你就是想去湊熱鬧,別以為朕不知道?!?/br> 朱翊鈞趴在他腿上撒嬌:“想去嘛?!?/br> “那你答應朕一個條件,朕就讓你去?!?/br> 朱翊鈞連條件是什么都沒聽,就一口答應:“好!” 嘉靖摟著小心肝兒,在他耳邊說了句什么,又問:“做得到嗎?” 小家伙挺起胸膛:“做得到!” “那就去吧?!?/br> 嘉靖指派去負責抄家的人選也很有意思,分別是萬寀和鄢懋卿。 鄢懋卿就是嚴嵩的一條狗,為嚴氏父子馬首是瞻,但在嚴氏父子落難的時候,也沒有任何掙扎的劃清界限,甚至反過來踩一腳。 萬寀卻頗具爭議,甚至連他是不是嚴黨,朝中官員也眾說紛紜。 這兩人并不知道今日有貴人到場,正要卷起袖子大干一場,忽然就見大門外,一群人簇擁著一個小小的身影走進來。 守在院內外的兵丁見一個孩子大搖大擺闖進來,還以為是嚴家的人,正要上前阻攔,陸繹和劉守有一左一右站出來,氣勢逼人,唬得一眾兵丁不敢上前。 抄嚴嵩的家可不是小事,不僅有朝廷官員在場,錦衣衛、東廠也各有人手。 眾人被門口的動靜吸引,紛紛回過頭來,鄢懋卿見到朱翊鈞,大吃一驚——這小祖宗怎么來了? 過去幾年,嘉靖如何嬌慣孫兒,朝野上下有目共睹,兒子從他那里得不到的,一股腦兒全給了孫子。 這小家伙又是個愛湊熱鬧的性子,哪里事大往哪里湊。他年紀小,不懂事,要怪只能怪他們那位皇上,寵孩子寵得沒邊兒了。 鄢懋卿和萬寀趕緊迎出來,院子里兵丁、太監、錦衣衛跪了一地。 鄢懋卿一見他就有點頭痛:“殿下,你……你怎么來了?” 朱翊鈞走進屋,還裝模作樣,把小手背在身后,走得頗有氣勢:“皇爺爺讓你們做什么,你們就做什么,不用管我,我隨便看看?!?/br> 說著,他走到堂屋正中,找了張太師椅坐下來。因為腿太短,只能懸在半空,悠閑的晃蕩。 那本來是剛才鄢懋卿要坐下的位置,他坐了,鄢懋卿也只能在一旁站著。 抄嚴嵩的家那可是個大工程,幾百個人加班加點都得干好幾天,那就抓緊吧。 大木箱子一口一口的抬出來,每一個打開,都是擺放整整齊齊,滿滿當當的金磚銀錠,堆起來稱一聲金山銀山,也不為過,能晃瞎人眼。 在場眾人,就算嚴嵩同黨,斂財無數的鄢懋卿也看得直了眼,更別提其他人,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錢,誰看了不想犯罪。 只有朱翊鈞坐在那里無動于衷,他對錢就沒什么概念,甚至坐著有些無聊,也不知道這嚴府里的金銀什么時候才能搬完。 直到下午,金銀才清點得差不多,有官員詳細向鄢懋卿匯報,銀錠是什么規格,一箱能裝多少,一共裝了多少箱,分別從什么地方搜出來的。 鄢懋卿收了清單,錢也不能總在堂屋堆著,接下來還有別的東西要清點,鄢懋卿趕緊讓人把箱子抬出去,先運走。 朱翊鈞再也坐不住,從椅子上滑下來,轉身跑向后面的花園。 嚴府的規模雖然比不上皇城,但在官員宅邸中,規模也相當可觀。 朱翊鈞沿著長廊和花園走了一圈,沿途都是官兵,以及被聚集在一起扣押的嚴府嚇人。 他經過其中一個院子,看到里面大多是些十多歲的女孩子,個個生得容貌清麗,有人好奇的往外張望,被守在門口的兵丁吼一嗓子,又害怕的縮了回去。 朱翊鈞問:“他們是什么人?” 那兵丁見了是他,趕緊躬身答道:“回殿下,這是嚴嵩養的昆曲戲班?!?/br> 昆曲朱翊鈞聽過,也就是徐渭所說的南戲中的一種。朱翊鈞興趣不大,轉身跑開了。他來到花園里,四下轉了一圈,這院子還挺大,亭臺樓閣,池塘假山一樣不缺,一草一木,一步一景,處處透露著精致與奢華。 朱翊鈞一邊走,一邊看,裕王府那小院跟這比起來可差遠了,李春芳和張居正的府邸連這一半也沒有。 他來到花園一處偏僻的角落,那里也有一座太湖石堆起來的假山,假山下面有個能容納兩人通過的山洞。 朱翊鈞一邊走,一邊和馮保聊起今日在嚴府的見聞,剛好路過假山的時候,那洞里卻忽的竄出一個人影。 馮保嚇了一跳,剛要護著朱翊鈞,奈何小家伙反應比他更快,抬腿就踹了過去。 他人矮,這一腳踹出去,正好踹在對方的膝蓋上,那人腿一軟,直接給他跪下了,肩上背的包袱也掉落下來。 他趴下去撿包袱,順勢伏在地上:“殿……殿下……” “??!”朱翊鈞吃了好大一驚,“你你你……你認識我???” 那人搖頭:“草民未曾見過殿下?!?/br> “那你怎么……” 那人這才說道:“草民昨兒夜里就躲在此處,先前有官兵路過,提起皇孫來了。剛才遠遠地看見二位走來,便猜到了殿下的身份?!?/br> 朱翊鈞又問:“那你是誰呀?” “草民名叫權汝修,揚州人事,五年前上京趕考,未中,便留在了京師?!?/br> 朱翊鈞回頭看向馮保,問道:“誰呀?” 馮保搖頭,這個名字他也沒聽過。 朱翊鈞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什么,又問道:“你說你叫什么?” 那人抬起頭來,蒼白的小臉,眉眼雋秀,竟是比剛才院中那些伶人生得還要漂亮。 “權汝修?!?/br> “我知道了!”朱翊鈞忽然瞪圓了眼睛,“你就是那個權相公,萃雅樓!” “……” 他這么一說,馮保也想起來了。過年那幾天,京城大街小巷都在討論嚴世蕃,其中也包括他的風流韻事,什么粉黛成群,二十幾房姨太太,萃雅樓的權相公…… 聽到“萃雅樓”三字,那權汝修也是羞憤難當,臉色更加蒼白,低著頭,又趴伏在地上。 第78章 “你……你是不是…… “你……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講呀?” 雖然馮保已經猜到了這位權相公尷尬的身份,但朱翊鈞畢竟是個孩子,對大人的世界還不了解。 權汝修點了點頭,又給朱翊鈞磕了個頭:“請殿下為草民做主?!?/br> 朱翊鈞點點頭:“你起來說吧?!?/br> 權汝修揚州舉人,幾年前進京趕考,在京師認識了另外兩名世子——金仲雨、劉敏書。 三個人均未能高中,便租下一棟樓做起了生意,賣一些諸如古書、古董、香麝、花卉等清雅之物,將此樓起名“萃雅樓”。 因為權汝修的美貌,很快,萃雅樓生意火爆,許多達官顯貴都慕名而來,一睹芳姿。 明朝沒有官妓,嚴令禁止官員狎妓。然而越禁越“昌”,暗娼不絕,男方盛行,有權有勢,富可敵國的嚴世蕃更是男女不忌,稍有姿色的都被他玩了個遍。 身邊的人告訴他,萃雅樓里有為來自江南來的美少年,美得不可方物。嚴世蕃被勾起興趣,帶著人直奔萃雅樓。 嚴世蕃在就名聲在外,他打的什么主意,路人皆知。金仲雨和劉敏書二人得到消息,提前將權汝修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