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貞觀二年,太宗問魏征曰:何謂為明君暗君?征曰: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br> 這是前天,殷士儋給裕王講的《貞觀政要》。也沒說要他背下來,給儲君進講,背書是次要,明白君王理政之道才是重點。 朱翊鈞只是躲在書房外面聽了一會兒,就記下來了。裕王不得不承認,他每次想關心一下朱翊鈞的學習,都會遭受到來自兒子的智商碾壓。 背完了書,朱翊鈞就撲過去撒嬌:“爹爹~” 裕王皺眉,預感不妙。緊接著,他就聽到身上粘著的小家伙開始提要求:“我想出去玩?!?/br> “又要去哪里玩?” “張先生家?!?/br> “是李閣老府上吧?!痹M踹€忘不了,過年期間,朱翊鈞連著好幾天跟他說要去找張居正,結果去了李春芳府上。 “不是!”朱翊鈞趕緊辯解道,“那是之前,我今天就是想去張先生家里?!?/br> “去張先生家里做什么?” “去看懋修?!?/br> 裕王喝了口茶,沒說話,顯然這個理由說服不了他。 喝完茶,他又拿了本書在手里看了起來:“你就在王府帶著?!?/br> 朱翊鈞抓著他的手臂輕輕搖晃:“爹爹,你讓我去吧,我想和懋修弟弟一起玩?!?/br> “王府也能玩,這么多太監侍衛陪著你,還不夠?” “我在宮里也能跟他們玩,出來我想玩點別的?!?/br> “……” 裕王沒忍住,被他這話逗笑了。玩點別的是什么意思?那是人家張大人家的三公子,又不是他的玩具。 他稍微側了側身,埋頭在書卷中,一邊掩飾嘴角的笑意,一邊讓自己硬起心腸,不能對小崽子心軟。 朱翊鈞又說:“我現在去,中午就回來,就跟昨天一樣,我保證!” 他還敢提昨天,昨天要不是睡著了被張居正送回來,還不一定玩到什么時候。 “……” 朱翊鈞一彎腰,從他手臂下鉆了過去,跨坐在他的腿上,小胳膊環抱住他的脖子,上去就在他臉上“吧唧”親一口,左邊親完親右邊:“爹爹!爹爹!我就想去玩一會兒,就一會兒,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好了好了,”裕王哪經得住他如此撒嬌,心都化成了一灘水,摟著小心肝兒,親親他的額頭,“想去就去吧,去和你娘親知會一聲,早些回來?!?/br> “爹爹最好啦~” 話音未落,那靈活的身影已經到了門口,眨眼間消失不見。 裕王無奈的搖頭,心里仍是美滋滋的。 親生的,不寵著他還能怎么辦呢? 朱翊鈞又跑去和王妃撒了會兒嬌,非得讓王妃給他挑選衣服,親自幫他換上,這才出門去。 張居正知道他要來,特意休假半日在家等著,還交代門房,殿下來了直接將人請進書房來。 朱翊鈞到了張府大門口,還沒開口,先跪下給他行了個禮,帶著他就往里面走。 盡管半年不見,朱翊鈞還記得張懋修是個長得特別漂亮,又軟乎乎的弟弟,緊跟在他身后,讓他牽著,乖乖地叫他哥哥。 想到這里,朱翊鈞就有些迫不及待,跟著張府的下人繞過照壁,穿過正廳,走過花園,一路來到書房。 說是書房,但也不是張居正的書房,而是張懋修的書房外。 “弟……”朱翊鈞張了張嘴,“弟弟”兩個字還沒喊出口,邁出去的腿又縮了回來,閃身躲到了旁邊。 “一句話,讀錯兩個字,寫錯兩個字,字跡涂草,你就是這么讀書的?” 這個聲音朱翊鈞很熟悉,是他的張先生,低沉而威嚴,蘊含著怒意。 這樣的語氣朱翊鈞只聽過一次——他把《詩經》中“天之方蹶,無然泄泄”的“泄”字讀錯了,張居正也是這般嚴厲的批評了他。 朱翊鈞又探出頭去看了一眼,張懋修側身站著,雙手背在身后,手指絞作一團,低著頭,泫然欲泣。 這要是換了朱翊鈞,早就大聲抗議,然后乖乖認錯,張懋修卻始終不發一言。 這個態度,只會更加激怒張居正。 朱翊鈞不再遲疑,閃身進了屋,歡快的喊:“張先生,我來啦!” 第72章 看到朱翊鈞走進屋…… 看到朱翊鈞走進屋來,張懋修眼中有驚喜閃過,被他爹瞪了一眼,又低下頭去。 張居正本沒想在這個時候對兒子發脾氣,但看到他寫的字,再聽他讀一遍,火氣直沖頭頂,沒忍住,數落了他兩句。 三個兒子當中,張居正尤為看重這個老三,因為他最聰明,也最像自己。愛之深,責之切,張懋修犯一點點小錯,他就難以容忍,尤其是在讀書方面。 誰曾想,朱翊鈞在這個時候跑進來了。瞧他那一臉刻意的神情就知道,定是躲在外面偷聽了許久,見張懋修要挨罰,才適時的進來解圍。 張居正立刻收斂情緒:“殿下?!?/br> 朱翊鈞三兩步跑到他跟前,拉起他的手:“張先生,別生氣了?!?/br> 張居正低下頭,對上他那雙純真的大眼睛。心中暗自嘆一口氣,現在的確不適合訓孩子。 “殿下見笑了?!?/br> 朱翊鈞卻轉了個身:“我才沒有笑話弟弟?!?/br> “……” 他拿起桌上的紙,那是張懋修剛才的功課,寫的是《論語-八佾篇》:“子語魯大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逼渲小棒狻弊趾汀鞍墶弊侄紝戝e了。 朱翊鈞舉起那張紙,端詳半晌,轉頭去問張懋修:“弟弟,這是你寫的嗎?” 張懋修點了點頭,有點害羞:“是我寫的?!?/br> 朱翊鈞卻說:“弟弟寫的字真可愛!” 張懋修歪著頭,臉上的神情驚疑不定。 教書的先生、爹爹和哥哥們都說過,他的字寫得不好看,小哥哥卻夸他的字可愛。 張懋修嘟著嘴:“哥哥笑話我?!?/br> 朱翊鈞捧著他的小臉:“才沒有笑話你,我就是覺得很可愛?!?/br> “哪里可愛了?” 朱翊鈞和他頭挨著頭,指給他看:“這里,這里,還有這里?!?/br> 他指出的地方,都是張懋修寫得不好的比劃,要么不夠平直,要么用鋒不夠利落,要么收筆沒收好。 這些看在張居正眼里,都讓他火大,但在朱翊鈞看來,卻是可愛。 張懋修偷偷看一眼他爹,張居正在旁邊,仍舊站得筆直,不茍言笑,看得小兒子縮了縮脖子,仍是有些害怕。 張懋修仍是有些害怕,小聲道:“明明就是寫得不好?!?/br> 朱翊鈞拿著那張紙哄他:“等你的字寫得很漂亮的時候,再看這個,就覺得很可愛啦!” 張懋修眼睛一亮:“真的嗎?”“真的?!?/br> “我是說,我會把字寫得很漂亮嗎?” “嗯!”朱翊鈞拍著胸脯,自信滿滿的說道,“我教你呀?!?/br> 這話說的,一旁的張居正都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不知道他是哪里來的自信。 但他的字在同齡人中,的確顯得出類拔萃。 盡管張居正很快就控制住自己想笑的沖動,保持嚴父的形象,但微微揚起的嘴角還是被朱翊鈞捕捉到了。 朱翊鈞問他:“張先生,你不生氣了吧?!?/br> “……” 張居正沒說話,小家伙卻得寸進尺:“張先生,不生氣了好不好?” “唉~”張居正嘆口氣,“沒有生氣?!?/br> 朱翊鈞看向張懋修:“弟弟要是做錯了,你好好跟他說,他會改的,你不要兇他?!?/br> 這話聽著耳熟,上次朱翊鈞讀錯字,張居正糾正他,語氣嚴厲了一點,他也是這么說的。 朱翊鈞聰明著呢,他記得上次他這么說,張先生的態度一下子就軟了下來,這次他幫張懋修解圍,又說了同樣的話。 其實他不用多說什么,只是進來這么一摻和,張居正再大的火氣也都已經煙消云散。 張居正沖他點點頭:“好?!?/br> 朱翊鈞拉著張懋修的手走到桌前:“弟弟過來,我教你寫字?!?/br> 他只比張懋修大了三個月,身高卻比張懋修高出半個頭。兩個小家伙擠在桌前,旁邊張府的下人立刻上來鋪紙研墨。 朱翊鈞拿起筆塞進張懋修手里,握著他的手寫下一個“翕”字,糾正了張懋修的比劃錯誤。但寫完之后,張懋修卻驚訝的說道:“更難看了?!?/br> “不難看,不難看?!敝祚粹x鼓勵他,“多寫幾遍就好看了?!?/br> 他發現這個“翕”筆畫太多,確實有點難,于是挑了個簡單的,握著張懋修的手連著寫了好幾遍,漸漸摸索了摸索出經驗,最后一個終于滿意了,趕緊拿起來,舉到張居正跟前:“張先生你看!” “這個寫得好不好?” 平心而論確實還不錯,張居正剛點了點頭:“還不錯?!?/br> 朱翊鈞立刻問道:“那我們可以去玩了嗎?” “……” 當你以為他在很認真的教弟弟練字的時候,其實他腦子想的是怎么趕緊完成任務,然后去玩。 昨天馮保遣人來傳話的時候,張居正就料到了,朱翊鈞來府上,張懋修這一上午就別想讀書了,正是因為這樣,一大早張居正才督促兒子提前完成功課。他揮了揮手:“去吧?!?/br> 兩個小家伙手牽手走出書房,沿著回廊來到花園。張府的花園自然不比宮中,但小橋流水,假山蓮池也別有一番雅致。 太陽剛灑到池塘中,假山這邊還是陰涼處,兩個小家伙鉆來鉆去,爬上爬下,笑聲傳得老遠,另一邊讀書的張敬修和張嗣修兩兄弟聽見了,伸著脖子往窗外張望,還因此被先生訓了兩句。 跑累了,張懋修就拉著朱翊鈞坐在假山下的陰涼處,腿懸在池塘上,腳尖甚至能夠著蓮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