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兵法?” 陳炬轉頭去看馮保,后者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訓蒙駢句》:“看這個吧?!?/br> 朱翊鈞看了一眼,有點不情不愿:“這是講什么的?” 陳炬說:“駢偶句?!?/br> “什么是駢偶句?” “兩馬并駕為駢,二人并處為偶,意謂兩兩相對?!?/br> 朱翊鈞恍然大悟:“就是兩兩相對的句子?!?/br> 陳炬點點頭:“用這樣的駢句作成文章,就叫駢文?!?/br> 朱翊鈞又問:“哪些文章?” “庾信的《哀江南賦序》;吳均的《與朱元思書》;王勃的《滕王閣序》;蘇軾的《前赤壁賦》。這些都是?!?/br> 朱翊鈞昨晚才聽了一場充滿指揮與陰謀的抗倭戰役,那股盡頭還沒過去,現在并不想附庸風雅:“可是,我真的不想看這個?!?/br> 小朋友就是這樣,他們有自己的想法,不想做的事情,很難勉強。 但馮保不會勉強他,并且有辦法讓他坐下來乖乖地看《訓蒙駢句》。 “殿下,張先生可說了,等秋天復課的時候,不僅要學《孟子》,還得學對對子,這本書就是他吩咐讓殿下看的?!?/br> 聽到張居正的名字,朱翊鈞就動搖了:“是張先生讓我看的嗎?” “當然?!?/br> 朱翊鈞主動翻開書本:“那我就看一下吧?!?/br> 他在書房看書,馮保去院子里干活兒,沒過一會兒,又聽他喊:“大伴~大伴~” 他一聲聲的,就跟叫魂一樣,馮保只能放下手里的活兒進去:“殿下,怎么了?” 朱翊鈞抬起頭來:“我要喝水?!?/br> 蓮子茶一早就沏好了,小家伙貪涼,還稍微給他冰鎮了一下,端上來的時候,陶瓷杯壁上還凝結著細密的小水滴,光是看看就覺得解暑。 朱翊鈞捧著茶杯,喝了一口,滿足得咂咂嘴:“真涼快!” 馮保在一旁說道:“慢點喝,別太貪涼?!?/br> 朱翊鈞才不聽他念叨,一口一口,蓮子茶見了底。最下面能喝出一點蓮子粉末,朱翊鈞不喜歡,便不喝了。 等他喝完茶,馮保拿上茶杯,準備出去。朱翊鈞卻一把拽住了他:“大伴等一下!” “殿下還有事嗎?” 朱翊鈞想了想問道:“你說,徐渭來了京城,就住在那位李大人家里,那我下次出宮是不是可以去見他?” 馮保驚訝道:“殿下去見他做什么?” 朱翊鈞不答反問:“大伴,你就不想見他嗎?” “我……我……” 那可是徐渭,大明三大才子之一,解縉早已作古,楊慎也在前幾年離世,能見一見徐渭,甚至討得他一副字畫,那一定是件幸事。 朱翊鈞看著他,壞笑:“大伴也想!” 他倆每□□夕相處,不但馮保了解朱翊鈞,小家伙亦了解他。 馮保點點頭,大方承認:“我的確也想,可是……” 他這欲言又止的,掉朱翊鈞胃口,小家伙急了,要從椅子上下來:“可是什么?” 馮保擔心他磕著腦袋,趕緊用手護著他:“可是我擔心他在京師呆的時間不會太長?!?/br> “為什么呀?” 馮保蹲下來,扶著他的雙肩:“殿下,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講到徐渭這個人,說過什么?” 朱翊鈞那記性,夢里講過什么都記得,更別說現實。 他想了想說道:“徐渭小的時候就是遠近聞名的神童?!?/br> “還有呢?” “他是他父親晚年與小妾所生……考了八次都沒能中舉。大伴還說:一個人往后的人生際遇,往往與他在童年時候的經歷息息相關,脾氣、秉性、行為都能從中窺探一二?!?/br> 馮保說道:“所以他是一個性情古怪的人,放蕩不羈,又桀驁難馴。我覺得……他和李大人可能性格不合,相處不來?!?/br> “怎么會?”朱翊鈞搖頭,“李大人是一個很和氣的人,跟誰都合得來?!?/br> 朱翊鈞絕不是憑白亂說,他在嘉靖身邊,把朝廷這些四品以上的京官見了個遍,就數李春芳脾氣最好。 馮保笑道:“李大人是禮部尚書,正二品。脾氣再好,他也是個朝廷重臣。就算欣賞徐渭的才學,但畢竟身份懸殊?!?/br> 朱翊鈞聽得一知半解:“胡宗憲是什么官?”馮保還沒來得及回答,他自己先說了,“浙直總督,封疆大吏?!?/br> “他看起來可兇了,你也說他對下屬及其嚴厲,連俞將軍都怕他??墒枪适吕锩?,他和徐渭就相處得很好呀?!?/br> 窗外有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馮保見他額頭上已經滲出細汗,便牽著他來到窗下:“胡宗憲與別人不同,他是個以結果為導向的人。心中抱著平倭寇、定東南的目標,他可以為此討好自己厭惡的人,也能放低自己的身份,親自去請徐渭當他的幕僚?!?/br> 朱翊鈞想了想:“那我去找皇爺爺,讓皇爺爺告訴李大人,不許他趕走徐渭,這樣可好?” 馮保搖頭:“殿下還是不懂,若真有那一天,不是李大人趕走徐渭,而是徐渭自己要走?!?/br> 朱翊鈞蹙起眉頭:“那我確實不懂?!?/br> “沒關系,”馮保想了想,安慰他,“說不定是我想多了,殿下下次出宮的時候,徐渭仍在京城?!?/br> 喝了茶,休息了一會兒,朱翊鈞主動提出:“那我要開始練字嘍~” 他好乖,叫人看了心生歡喜。馮保要抱他坐在凳子上。朱翊鈞卻推開他的手,自己爬了上去坐好。 日日看著不覺得,馮保這才恍然發現,他已經長高了好大一截。 朱翊鈞臨摹顏真卿的《楷書千字文》,寫一筆長橫,逆鋒起筆,折鋒行筆,回鋒收筆,一氣呵成。寫完了朱翊鈞自己先欣賞一番,特別滿意,又抬起頭,得意的看向馮保:“大伴,我寫得好不好?” “好,特別好!” 在讀書、練字之余,朱翊鈞也開始自己翻找感興趣的書來看。挑來選去,他選中了一本《三國演義》。 翻開書的第一回 :宴桃園豪杰三結義,斬黃巾英雄首立功。朱翊鈞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原地坐下來,背靠著書架開始翻看。 馮??匆娏?,伸個腦袋過去看了一眼。生怕開篇就看到什么“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br> 這要是被孩子的爺爺知道了,那還得了。 幸好,開篇就是第一回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并沒有什么詩詞。 看這書的成色也應該有些年頭了,說不得刊印之時,楊慎還沒寫下那首,被后世拿來和《三國演義》綁定的《臨江仙》。 說來,嘉靖對楊慎恨之入骨,又愛得深沉。但凡有官員去云南出差回來,他就要問一句,楊慎過得好不好。聽到人家又老又病,狀況糟糕,他就放心了。 “大伴,大伴~”朱翊鈞抬手推他,“你擋著我了?!?/br> “抱歉抱歉,”馮保拉他起來,“殿下別坐地上,到案上去看?!?/br> 每日讀書練字看話本,西瓜葡萄酸梅湯,炎熱的夏季眨眼間就過去了。一場秋雨過后,天氣漸漸涼爽下來。 明日又是恢復上課的日子,朱翊鈞換了寢衣,躺在床上,手里擺弄著一個九連環:“哎呀,終于要上課了?!?/br> 王安詫異道:“小主子還盼著上課呢?!?/br> “當然啦!”朱翊鈞手一松,接下來的九連環嘩啦啦撒了一床,“上課就能見到張先生,我可想他了?!?/br> 說著,他還打了個哈欠,卻不肯躺下睡覺。 王安說道:“小主子卷了就早些睡吧?!?/br> 朱翊鈞非但不睡,反而站了起來:“牛乳呢,我還沒喝牛乳呢?!?/br> “……” 他是戒不掉這一口了,哪怕是回王府那幾日,也必須喝了牛乳才肯睡覺。 很快,陳炬就端著一碗加了蜂蜜的牛乳進來,朱翊鈞美美的喝完,這才安心入睡。 第二日起床的時候,天氣還好好的,等朱翊鈞剛用完早膳,竟然下起雨來,雖然不算大,但在外面走上一陣,衣帽也能濕透。 quot;傘!quot;朱翊鈞抹了抹嘴,自己從凳子上滑下來,“王安,去給我取傘來?!?/br> 書房就在大殿另一側,走過去便是,又淋不著雨,也不知他要傘做什么。 王安問:“這……馬上就到進講的時辰,小主子還要出門嗎?” “你真傻!”朱翊鈞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雨是剛下的,這時候,張先生肯定在來的路上,我要去接他呀~” 王安笑道:“小主子真會疼人?!?/br> 朱翊鈞嘟嘴:“去拿!” “是是,奴婢這就去?!?/br> “不用了,”這時,馮保從廊下走來,右手撐著傘,左手還拿了一把。就站在殿門口,沒打算進屋,“殿下,都準備好了?!?/br> 朱翊鈞提著衣擺跑過去,接過馮保左手那把傘抱在懷里就往宮外走,馮保緊跟在他身后,為他撐傘。 剛走到太液池邊,遠遠地,就在朦朧雨幕中看到金鰲玉蝀橋上看到了那個久違的身影。果然沒有撐傘。 張居正身材頎長,容止端方,穿著常服總是比別人更好看些。 “張先生~” 聽見呼喚,張居正側過頭,朱翊鈞正朝他揮手,甚至往這邊跑來。 張居正趕緊走下金鰲玉蝀橋,快步迎上去:“殿下?!?/br> 朱翊鈞把懷里的傘遞過來:“我就知道張先生沒帶傘,我給你送來了?!?/br> 天色霧蒙蒙的,天地間籠罩著絲絲細雨,球風拂過湖面,吹得柳枝輕顫。但張居正的心里卻照進了一束暖陽,是眼前那孩子臉上的笑容。 他暗自嘆息,卻并無酸楚,反而暖融融的。 張居正上前一步,剛從他手里接過傘撐開,那小小的身影一閃,就躲到了他的傘下。 朱翊鈞仰著頭,笑得眉眼彎彎:“我要和先生一起走?!?/br> 張居正無奈的搖了搖頭,牽其他的小手,盡量把傘往他那邊傾斜:“殿下這些日子可曾讀書?!?/br> “讀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