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你的兒子呢,劉大實,他讀書去了嗎?” “……” 老板放下手里的活兒,轉過身去,用低啞的嗓音說道:“死了,都死了!” “死了?”朱翊鈞轉過頭看向裕王,“什么叫死了?” 裕王給他使眼色,讓他別問了。那老板忽然又回過頭來,不知道是悲傷還是憤怒,眼睛都紅了:“兩個多月前,我老婆帶著孩子回順義娘家探望岳父岳母,就再也沒回來?!闭f著說著,老板的聲音帶了哭腔:“怪我,都怪我,我不讓他們回去就是了??晌以滥覆×?,老婆是家里的獨女?!?/br> “一家四口,沒了,都沒了……全都死在了蒙古人的刀下?!?/br> “這里可是京師,天子腳下,為什么蒙古人想來就來,燒殺擄掠,不僅搶奪錢財,還要殺人?!?/br> “京師那么多官兵,怎么就不能管一管老百姓的死活?” 這時候,旁邊混沌鋪的老板過來勸他:“老劉,少說兩句,可別叫人聽了去?!?/br> “大不了殺了我,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了?!闭f著那果餅鋪的老板竟是掩面痛哭起來。 朱翊鈞呆呆地看著他,好像沒聽懂他剛才說了什么,但又好像聽懂了。 兩個月多月前,那幾日他日夜跟在嘉靖身邊。他們遠遠地看到京師東面火光沖天,嘉靖說賊寇離京城不遠。 那時候,朱翊鈞并不清楚他們在京城做什么,現在他才隱隱明白了。 裕王草草放下銀子,道了聲“節哀”,連果餅也沒拿,就牽著朱翊鈞匆匆離去。 來的時候,還左顧右盼說個不停的小家伙,回去的路上卻異常安靜。 裕王也為果餅鋪老板一家的遭遇感到痛心。這些年來,他雖然封作裕王,日子過得卻并不寬裕,自己過得不好,也常懷悲憫之心。和他爹、他弟不同,裕王是個骨子里就十分寬厚仁慈的人。 盡管對百姓的苦難感同身受,但他也不想朱翊鈞過早的接觸這些,他希望兒子就像現在這樣,能無憂無慮的長大。 可是,朱翊鈞天生早慧,感知能力更勝成人。 他曾經見過老板的兒子,那個孩子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憨厚老實,元宵節那日,自己只剩一盒果餅,也讓給了朱翊鈞。 一個平民家的孩子,卻因此在皇孫的心里留下了姓名,卻不曾想,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后一次。 朱翊鈞走著走著忽然停住了。他看向裕王,小嘴一癟,像是要哭:“爹爹……” 看著他這副難過的樣子,裕王心都要碎了:“鈞兒怎么了?” 朱翊鈞舉起手:“我要抱抱~” 這個要求自然要滿足的,裕王趕緊彎下腰去,將他抱起來的時候有些吃力。 這小子現在長得可敦實了,屁股上都是rou。大熱的天,裕王這小身板本就出了不少汗,再要抱他走一段,必然不輕松。 朱翊鈞抬手在裕王額頭上抹了一把,又推開他的手:“不抱了?!?/br> “鈞兒……” 裕王話音未落,朱翊鈞已經自己往前走了。此時陸繹三兩步跟上來,低聲道:“我來吧?!?/br> 裕王點點頭,收回了手。 陸繹抱他輕而易舉,單手就能抱起來。 朱翊鈞趴在他的肩頭,一路上都很安靜。時不時看一眼走在一旁的裕王。 臨近中午,太陽頂在頭上,如火一般。光是這么走著,裕王就有些難耐,不停地抬手擦汗。 陸繹也熱,但朱翊鈞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低沉而均勻,心跳依舊沉穩有力。 不一會兒,他們就回到了王府。 走進打門,陸繹正要將朱翊鈞放下來,那孩子卻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樣?!?/br> 陸繹一愣,不太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朱翊鈞又踢了踢他的小短腿,吵著要下去。 “……” 中午吃午飯的時候,朱翊鈞朝著要坐在爹爹和娘親中間,一整個下午,他也要粘著王妃,哪兒也不肯去。 王妃守著他睡午覺,看他睡著了,小手還攥著自己衣袖,不肯松開。 到了晚上,馮保給他洗了澡換了寢衣,放在床上,剛轉身去拿扇子,準備哄他睡覺。 一回頭,床上人沒了,朱翊鈞已經赤著腳跑到了門外。 他一路來到王妃的臥房,門外的侍女都攔不住他。 房間里,裕王和王妃尚未就寢,正坐在桌旁聊起白天的事情。 忽然一個一團影子從門外跑進來,眨眼間就撲到了王妃懷里,跟個火爐一樣,熱氣蒸騰。 “鈞兒?” 王妃輕撫著他的頭發:“怎么了?” 朱翊鈞把頭埋在她的胸口,悶悶的說道:“今晚我要和娘親一起睡覺?!?/br> 自從進宮以后,朱翊鈞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人睡覺,王府也給他準備了單獨的房間。這還是第一次,他提出要和娘親一起睡。 王妃倒是有些受寵若驚,抬起頭來,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那只能委屈王爺今晚到別處歇息?!?/br> “……” 裕王看看王妃,又看看兒子,結合白天的事情,就不難猜到,為什么小家伙今夜如此粘人。 他點了點頭,站起來,笑道:“好好,今晚讓娘親陪著鈞兒,我去別處?!?/br> 他剛要轉身離開,手卻被拽住,低頭,對上一雙明亮澄澈的大眼睛。 朱翊鈞改了口:“今晚,我要和娘親,還有爹爹一起睡?!?/br> “這……” 裕王被突如其來的幸福包裹,笑著看向王妃:“那就早些歇息吧?!?/br> 朱翊鈞自己爬上床:“我要睡爹爹和娘親中間!” 他要睡哪里,裕王和王妃都依著他。一家三口躺下來,王妃輕拍著他的胸口,哄他入睡,裕王在另一邊給他扇扇子。不一會兒,小家伙就閉上眼,沉沉的睡了。 王府的床足夠寬敞,可這一夜,除了朱翊鈞這沒心沒肺的小崽子,裕王和王妃都沒睡著。 大清早,兩個大人睜著眼對望著,渾身上下,只能轉動眼珠子。 也不知是天太熱,還是睡得不安穩。朱翊鈞這一整晚就沒消停過。 此時,他腦袋枕在王妃肚子上,腿卻搭在裕王胸口處。仔細聽,竟然還能聽到細微的鼾聲。 看來睡眠質量非常好,只是單純的睡覺不老實罷了。 次日一早起來,朱翊鈞好像就把昨天在街上的事情拋到了腦后。 他穿戴好衣服就去洗漱,然后用早飯。將王府的包子、糖餅、八寶粥、水晶角都嘗過一遍之后,抹抹嘴:“我吃飽了,要回去了?!?/br> 以前他都是樂不思蜀,今日卻主動要求回宮。 裕王和王妃舍不得他,想要再留他幾日。朱翊鈞卻搖搖頭:“多住幾日,皇爺爺又該來接我了?!?/br> “外面太熱,我自己回去就好啦!” 人家心里記掛著皇爺爺呢? 朱翊鈞誰也沒說,他記掛的不只是皇爺爺,還有另一件事情,所以才急著要回宮去。 第51章 朱翊鈞回宮的時候…… 朱翊鈞回宮的時候,嘉靖正在品鑒李春芳和袁煒的青詞。 這兩位的青詞一向頗受嘉靖喜愛,看來今日也受了褒獎,二位大人走出萬壽宮的時候,皆是笑容滿面。 他們出來的時候,朱翊鈞正往里走,聽到兩人閑聊了兩句。 袁煒道:“我聽說李大人府里今日新來了一位幕僚?!?/br> 李春芳擺了擺手,笑道:“不過是個考不上功名的落魄秀才罷了?!?/br> 袁煒卻道:“我聽說,此人前些年在浙直總督做僚屬,可幫著胡汝貞寫過不少奏疏。那年頗得陛下贊賞的《進白鹿表》就出自他手?!?/br> 聽到這里,朱翊鈞頓住了腳步。 浙直總督,幕僚,《進白鹿表》,這個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袁煒這么說,就是委婉的點出,李春芳要借這位大才子寫文章,討嘉靖的歡心。 被戳破了想法,李春芳便笑得有些尷尬:“我久聞徐文長書畫文章無一不通,請來京師切磋一二罷了?!?/br> “哈哈哈哈哈!”袁煒笑得意味深長,“內閣如今只有兩人,徐閣老已上疏皇上,請求增添內閣成員,李大人頗得皇上賞識?!?/br> 其實自從嚴嵩被趕回家,徐階多次上疏嘉靖,希望增加內閣成員,嘉靖都沒同意。 說來也好理解,當了首輔,你就開始架空皇帝,天天不許人家干這個干那個,嘉靖心中自然不痛快。既然你徐階這么能干,那一個人把活兒都干了吧。 再者,徐階推薦的,自然就是他的人。嘉靖對人選不滿意,當然不會允許充入內閣。 所以,內閣想要增加人手,不是不行。但要找到既讓徐階滿意,又要嘉靖滿意的人選并不容易。 現任禮部尚書李春芳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首先,他是嘉靖二十六年進士。與他同科的人有張居正、楊繼盛、凌云翼、王世貞、殷士儋、汪道昆、宋儀望、殷正茂等人。 而李春芳是鼎甲第一,那一科的狀元。 從儲君侍講,到抗倭名將,再到水利專家、文壇領袖。涵蓋了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等眾多領域,陣容豪華,能人輩出。 以后世眼光來看,縱觀整個科舉歷史,嘉靖二十六年這一榜,僅次于有著“千年第一龍虎榜”之稱的北宋嘉佑二年科舉。 宋仁宗曾在皇后面前評價蘇軾和蘇轍兩兄弟,說:“為子孫得了兩個太平宰相?!?/br> 而多年之后,李春芳除了被人成為“青詞宰相”外,也有“太平宰相”之稱。 其次,那一屆庶 吉士由徐階主持李春芳、張居正、殷士儋等人都是他的學生。 再次,李春芳青詞寫得好,頗得嘉靖賞識。從翰林院編修,到禮部尚書,其中五次擢升都不是靠其他大臣推舉,而是由嘉靖欽點。 最后,李春芳是個老好人,脾氣好,性格好,待人溫和,論議平正,恭敬謹慎,誰也不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