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八天之后,就連朱元璋這個工作狂也感覺到力不從心,開始組建內閣當他的幫手,協助他處理事務。 之后,文官勢力逐漸強大,內閣權力日漸增大,成為實際意義上的相權。 到了明宣宗朱瞻基時代,為了對抗和牽制相權,皇帝賦予太監批紅權,從此,宦權登上政治舞臺。 皇權、相權和宦權相互博弈,又相互依存。一開始,皇帝信任太監,內閣孤立無援。后來皇帝信任內閣,宦權就只是皇權的附屬品。 到了嘉靖這里,他既不信任相權,又不相信宦權,他要把所有權利一把抓,卻又沒有老祖宗朱元璋的本事,最后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不遵守規則,最終必將被規則反噬。 現在,他已經深刻意識到這一點。但他是皇帝,還是個叛逆又愛面子的皇帝,他比誰的清楚自己犯下的錯,但別人不能指責他。 誰敢指出他錯了,誰就是在找死。所以沒人敢站出來。 嘉靖厭煩了這一切,厭煩了他們永無止境的爭吵。吵架又吵不出真金白銀。 嘉靖揮了揮手,讓他們都走。 算不清的賬,明日再算。他現在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時間已經很晚了,黃錦勸他歇著。嘉靖卻走到窗戶邊上,吩咐道:“打開?!?/br> 黃錦有些猶豫:“主子,入夜天冷?!?/br> “朕讓你打開?!?/br> 黃錦只得上前,打開窗戶。寒風猛地灌進來,吹得帝王衣袍獵獵作響。 外面又下起了細細密密的雪花,米粒一般大小,很快就將黃色琉璃瓦覆蓋。 他還記得,朱翊鈞出生那年,幾月不下雪,京師及整個北直隸大面積旱災。 后來,黃河泛濫,堤壩潰決,河道淤堵、漕運中斷。又是陜西、河南、陜西遭遇大旱,冬季極寒,全國暴雪,河道冰封…… 到了今年,雖然全國也陸陸續續報上來一些災情,但并沒有造成人口大規模減少,聽出來了,這是遷怒。比起往年卻又似乎沒那么嚴重。 相對太平的一年,朝廷卻依舊沒錢。 嘉靖忽然邁步向殿外走:“去看看皇孫?!?/br> 他想起一出是一出,幸好黃錦取來了貂裘大氅,趕緊給他披上。 嘉靖來到朱翊鈞的寢殿,孩子早已經睡了,太監在旁邊守著。 他一走進殿內,眉頭就皺了起來,門口的太監心驚膽戰,甚至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好,觸怒了帝王。 嘉靖臉沉得比外面的天還冷,一開口就讓人膽戰心驚:“這殿里是沒燃炭爐嗎?” 炭爐自然是燃著的,只是燒得不旺,以至于殿內的溫度不高。 太監們立刻跪了一地,但帝王的怒火并沒有就此平息:“是御用監沒給皇孫備炭火?” “朕已經窮到,連孫子寢殿里的炭也燒不起了?” 這一個一個問題拋出來,沒人敢回答。 大家都聽出來了,這是遷怒。太監全都伏在地上,不敢吭聲。 帝王瘋是瘋了點,但聲音壓得很低。尚且還有一絲理智,擔心把孫兒吵醒。 他踱步走到床前,那里跪著朱翊鈞的貼身太監。嘉靖站在他的跟前:“你說,怎么回事?” 皇上陰晴不定,從他剛才的話就不難聽出來,在大臣那里受了委屈,憋著一口氣,就是想找個地方發泄一下。 但屋子中間這么大個炭爐,他不可能看不見。 馮保猜測,帝王大概是需要找個臺階下,便回道:“太醫說,殿下乃是純陽之體,惡熱喜涼,殿內炭火不宜過旺?!?/br> 嘉靖掀開床幔,朱翊鈞仍在熟睡,并沒有被剛才的動靜吵醒。被子只遮住他的身體,小手虛握成拳放在頭的兩側,腳丫也露在外面。 可盡管如此,他的額頭和脖子仍能看出有一層薄汗。 “都下去吧?!?/br> 太監們在心里松了口氣,這才站起身,退出殿外。 馮保最后一個出來,輕手輕腳帶上殿門。 嘉靖坐在床邊,向黃錦伸出手,甚至不用開口說一個字,黃錦就知道他要什么,趕緊遞上一條干凈的帕子。 嘉靖輕柔的給朱翊鈞擦了擦額頭和脖子的汗水,可他幾乎沒做過這樣的事情,不可避免的還是把孩子吵醒了。 朱翊鈞沒睜眼,只是晃了晃腦袋,像是醒了,但又沒完全醒過來。 他翻了個身,口齒不清的喊了一句:“皇爺爺?!?/br> 看來,他剛才聽到了皇爺爺的聲音,只是沒有醒過來。 這聲“皇爺爺”喊得嘉靖心都要化了,拍了拍他的胸口,輕聲哄他:“睡吧,朕就是過來看看你?!?/br> 不一會兒,小家伙又睡沉了。大概是真的有點熱,小臉蛋兒紅撲撲的。 帝王就那么安靜的看這孫子。他雖然追求長生不老,但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這個常識,他還是有的。 這個龐大的帝國,最終要落到他的兒子手里,而后,是他的孫子。 雖然他不愿意承認,但心里清楚,他給后代挖了很多大坑,想要都填回去不太現實,那就能填多少就填多少吧。 他動不動就和大臣講規矩,將禮儀,那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那點私欲的說辭。事實上,他才是最不講規矩的那個。 他打破了舊的規則,卻無法建立新的秩序。 但新的秩序總要有人建立,那就從現在開始吧。 連著下了幾天的雪,從太液池到萬歲山,亭臺樓閣一片銀裝素裹。 這天,終于出太陽了,天氣晴好,氣溫回升。用完早膳,朱翊鈞就迫不及待抱著他的竹鈴球出去玩耍。 他今日是太興奮了,大老遠跑到萬歲山下的果園,去看望他的兩個好朋友。 北海已經結冰了,那兩頭白鹿并不在湖邊,也不在蘆葦叢,不知躲哪里去了。 “小白,大白,是我呀,我來看你們啦~” 朱翊鈞扯著嗓子奶聲奶氣的喊了兩聲,遠處傳來“噠噠噠”的聲音,兩頭白鹿從樹林深處跑來。 朱翊鈞舉起小手:“摸摸?!?/br> 小白立刻低下頭,俯下身,把鹿角拿給他摸。 大白好似沒聽到一般,昂首挺胸的站在旁邊,似乎并不打算聽他從一個奶娃娃的命令。 朱翊鈞踮起腳,沖著一頭鹿咿咿呀呀的喊:“摸摸,摸摸~” 大白踢了踢它的蹄子,有點不耐煩的轉過身,看樣子是打算轉身走了。 朱翊鈞沒急,小白卻急了,沖著大白發出一聲鳴叫,大白原地轉了個身,在朱翊鈞跟前低下高貴的頭顱,讓他隨便摸。 朱翊鈞抬起小手,在他腦袋上揉了兩把:“真乖?!?/br> 看完了小白和大白,朱翊鈞便往回走,踢著他的竹鈴球,一路叮叮當當。 小孩子腳下又沒個輕重,有時候踢得遠,有時候踢得近,他一路追著球往前跑。 忽然一腳踢出去,竹鈴球便橫著朝旁邊的宮殿飛了過去。 朱翊鈞轉身去追,跑出去好長一段,停在一座宮殿門口 那宮殿的臺基很高,前面有一大段臺階。正因為如此,朱翊鈞從來沒有來過這里。 這里是大玄都殿,嘉靖每日求仙問道的地方,里面香火繚繞,他也從不讓小孫兒進去。 朱翊鈞抱起抱起他的竹鈴球,轉身就跑了。跑著跑著前面來了個人,恰好擋住了他的去路。 朱翊鈞抬起頭來,半瞇著眼望去,眼前的人留著長長的胡子,看起來仙風道骨。寒冬臘月穿一身寬大的道袍,風一吹,衣袂翻飛,他卻依舊站得筆直,仿佛不覺得冷似的。 那人低頭看著朱翊鈞,笑著喚他:“小仙童?!?/br> “咦?” 朱翊鈞歪著腦袋,皺起眉頭。別人都叫他小皇孫、小世子、小主子,要么就叫他殿下。 第一次,有人叫他小仙童。 朱翊鈞沖他咯咯笑了兩聲,證明他很有眼光:“你是神仙嗎?” 那人也笑起來,卻沒有回答朱翊鈞的問題。往旁邊邁了一步,側身,把道路讓出來,伸出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這邊風大,小仙童請移步別處玩耍?!?/br> 朱翊鈞抱著球,蹦蹦跳跳的跑了。 此人正是陶仲文死后,嘉靖的新寵——擅長扶乩之術的藍道行。 說他是神仙倒也不假,他能一眼看清嘉靖心里的想法,并在嘉靖向神明提問的時候,給出他想要的答案。 今日,嘉靖把這位“神仙”叫來,自然是又有問題要向神明請教。 藍道行人還沒走進殿門,他和朱翊鈞在臺階下的短暫交談,就已經傳到了嘉靖耳朵里。 嘉靖很高興,他不信大臣不信太監,但他卻信任道士,并且深信不疑。 道士說他的小皇孫是仙童下凡,是給大明王朝帶來祥瑞之人,這件事情已經三番兩次得到證實。 信則靈,反正他信了,目前看來是靈驗的。 反過來,朱翊鈞第一次見到藍道行就問他是不是神仙,這小家伙可從來沒問過別人這個問題。 今天,嘉靖要向神明請教一個困擾了他大半輩子的問題——為何天下還沒有大治? 這個問題是密封起來交給太監,再由太監交給藍道行,藍道行捎給神明,再行扶乩之術,神明附身于兩名太監,用乩筆在沙盤上給出答案。 很快,神明就給出了答案:“jian臣當道,賢臣不用?!?/br> 于是,帝王又提出第二個問題:“jian臣何人?賢臣又是何人?” 沙盤上浮現出兩個名字:“嚴嵩,徐階?!?/br> 按照他提問的順序,前者就是那個jian臣,而后者自然就是賢臣。 嘉靖雖然篤信扶乩之術,對道士和神仙十分信任。但他也沒有那么容易糊弄。 于是,又問了第三個問題:“為何jian臣還不遭天譴?” 這個問題又讓客串神仙的藍道行出了一身冷汗,到底什么答案才能既打消皇帝的疑心,又能讓他滿意? 藍道行并沒有慌張,他和嘉靖一問一答這么多年,早就摸透了這位帝王的心思。他剛愎自用,又好面子。明明早已厭煩嚴嵩了,卻還要問一下神仙的意思。 于是,神仙給他回話:“jian臣今日將來奏事,留待皇帝正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