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他先挑了個頭最大的柿餅,粉嫩的舌尖舔了舔上面的糖霜,又咬一口,不是很喜歡,于是放到一旁。 緊接著又挑了個荔枝干,這個倒是很合小朋友口味,一連吃了三個,再拿第四個時被馮保阻止了:“吃多了上火?!?/br> 他把茶盞遞到朱翊鈞嘴邊:“喝口茶解解膩?!?/br> 小家伙捧著茶杯,美美的喝了一大口。馮保又給他剝栗子,一個兩個還行,多吃幾個就膩了。于是小家伙擺了擺手:“我吃飽了?!?/br> 剛才還揚言要吃下整個百事大吉盒兒的小朋友,這么快就敗下陣來。 馮保也不勸他,甜食吃多了上火,還不易消化。淺嘗一些就好。 不過那碗梅子茶朱翊鈞倒是喜歡得不得了,一口氣喝完,恨不得連底下的烏梅和山楂也嚼了吃下去。 他還給陳炬提意見:“明天還要喝這個?!?/br> 陳炬笑著點頭:“好?!?/br> 過年這幾天,天氣非常好,每日都是艷陽高照,晴空萬里,春天似乎不遠了。 嘉靖帝有時候會把小家伙叫去正殿,叫他背《道德經》,聽他背新學的詩詞,奶聲奶氣的背誦那些生澀的詞句,一字不差,又不求甚解。 但他畢竟只有兩歲,能流暢背誦已經很厲害了。 這時候,外面有太監來報:“嚴閣老求見?!?/br> 過年期間,嚴嵩一直在家cao持老婆喪事。這才剛過完年,他竟然進宮來了。 “讓他進來?!?/br> 這時,朱翊鈞正靠在嘉靖帝身旁,背剛學的《道德經》。 “陛下……” 嚴嵩行禮之后,正要表明來意,卻被嘉靖帝打斷:“嚴閣老且慢,世子習得一段《道德經》,打算背給朕聽,嚴閣老也聽聽罷?!?/br> 皇上要讓他聽,嚴嵩不敢不聽,趕緊又行了一禮:“有幸聞世子殿下誦讀經典,乃是老臣之幸?!?/br> 朱翊鈞不喜歡嚴世蕃,自然也不喜歡嚴世蕃他爹。每次嚴嵩拿那雙渾濁的眸子看著他,朱翊鈞就感覺渾身不舒服。但皇爺爺讓他背剛學的《道德經》,他自然要好好地背出來:“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 嚴嵩因為夫人離世,十分悲痛,這些時日茶不思、飯不想,精神也有些恍惚。若不是兒子提醒他,他差點把進宮面圣的事情忘記了。 嘉靖帝接連因為歐陽必進和趙文華的事情,對他頗有微詞,這雖然不能完全撼動他與嘉靖帝的關系,但現在兒子必須守孝三年,他自然想要搞好與嘉靖帝的關系。 嚴嵩給皇上當了幾十年的舔狗,十分清楚他心中最想要的是什么。 這不,今天他就來了。 “……鎮之以無名之樸,夫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br> 朱翊鈞背完了,嘉靖帝沒發話,等著聽嚴嵩吹彩虹屁。 可嚴嵩站在那里,半晌沒個動靜。 嚴嵩正在琢磨自己的事兒,根本沒聽朱翊鈞背了什么。 其實,他打心眼里就不認為,朱翊鈞是個值得大夸特夸的神童。 嚴嵩四歲開蒙、八歲入縣學,九歲過縣試……他自己就是百年難遇的神童,在他眼里如果非要再選一個神童出來,那只能是他的慶兒(嚴世蕃小名)。 嚴世蕃曾經放出狂言,天下奇才只有三人,楊博、陸柄還有他自己。 尤其在給殘害忠良,搞豆腐渣工程方面,天賦異稟。 嚴嵩時常與人炫耀:“我家慶兒識天下大體,什么事都可與他商議?!?/br> 現在讓他聽一個牙牙學語的稚兒背文章,算什么神童。 “嚴閣老?”嘉靖帝有些不悅,心說這老東西是老糊涂了吧,讓你夸兩句孩子,磨蹭什么? 朱翊鈞才不要別人夸獎,他背書就跟完成任務一樣,背完就低下頭,自己玩自己的。 被嘉靖帝這么一提醒,嚴嵩這才回過神來,趕緊奉旨拍馬屁:“世子殿下聞則能誦、聰穎早慧、天資過人,世所罕見……” 這夸的也不是很走心,嘉靖帝覺得有些掃興,便問道:“你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終于談及正事,嚴嵩打起精神,躬身對嘉靖帝說道:“陛下早些時候遣老臣去辦之事已然大功告成。老臣今日前來,便是為陛下獻上此物?!?/br> 他這么一說,嘉靖帝就知道是什么事情。去年他交給嚴嵩一些五色芝,讓他遍尋高人,煉化出長生不老的金丹。 嘉靖帝一直做著長生不老、羽化升仙的美夢。雖然幾十年過去了,天天虔誠修道,卻一點沒有飛升的跡象。但人總要有夢想,萬一實現了呢? 要湊齊五種顏色的靈芝,實屬不易,將之煉成金丹更是異常艱難。難怪嘉靖帝聽到嚴嵩的話立時就興奮起來,剛才的不悅也拋到了腦后,立刻讓太監給嚴嵩賜座。 “誒?”聽到皇爺爺如此興奮,旁邊自己玩耍的朱翊鈞也支起了耳朵,“什么東西?” 嚴嵩從袖中取出個紫檀木盒,嘉靖帝命黃錦上前去取。黃公公低眉順眼,走得卻極慢,就連朱翊鈞這個小家伙也看得出來,他有點不愿意,卻不敢違抗皇上的旨意。 小家伙更好奇了,那盒子里究竟是什么寶貝,能讓皇爺爺這么期待? 嘉靖帝換了個姿勢坐在龍椅上,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催促黃錦,還不快拿過來。 黃錦只好快走兩步,接過嚴嵩手里的盒子,呈給嘉靖帝。 朱翊鈞一翻身爬起來,靠在龍椅邊上,伸個小腦袋:“讓我也瞧瞧?!?/br> 嘉靖帝打開紫檀木盒,只見盒子中間擺放著一枚鮮紅色的藥丸,屋子里瞬間充斥著一股混合著草藥、金屬以及不知名物品的混合氣味,在那些方士口中,這或許就是所謂的仙氣。 看到嘉靖帝臉上的癡迷的神情,嚴嵩心中松了好大一口氣,甚至有些小小的得意。嘉靖帝的確是個非常難伺候的皇帝,疑心重、心眼多,為了不讓大臣摸清他的心思,還總是給大臣挖坑。 但那又如何,長達幾十年的相處,他其實早就摸透了他們這位皇上的喜好和脾氣。無論之前他如何放肆,只需一枚金丹,投其所好,他就能繼續穩坐內閣首輔之位,讓嚴家在朝堂屹立不倒。 等嚴世蕃三年守孝期滿,他就能將所有的一切交到他的手里。 這樣想著,他又補充了一句:“陛下服下此金丹定能神清氣爽,延年益壽,早日得償所愿?!?/br> 嘉靖帝看著金丹,做著服下之后就能白日飛升的美夢,嚴嵩和他一樣,也在做著世世代代把持朝政的美夢。 這一幕如此真實,又如此荒唐。黃錦站在一旁,低著頭,交握在一起的雙手,都在微微顫抖。 司禮監秉筆太監又如何,提督東昌又如何,皇上的貼身內臣又如何,終究只是個奴婢,他雖有心,卻什么也做不了。 但很快,有人做了他想做的,他卻嚇得魂飛魄散。 從聞到那股奇怪的味道,本來充滿好奇心的朱翊鈞忽然就皺起了眉頭。 一個兩歲的孩子,哪里懂得隱藏自己的情緒,他咬著下唇,皺著鼻子,小臉憋得通紅。 對于那些沉迷修仙的人,那金丹散發出來的味道或許是仙氣,可對于朱翊鈞來說,那味道太臭了,他聞一下就感覺頭昏腦漲,惡心欲嘔。那個刺眼的紅色,讓他更是憤怒又恐懼。 嘉靖帝的注意力都在那枚金丹上,絲毫沒注意到朱翊鈞的變化。 可正當他準備拿起那枚金丹的時候,旁邊突然伸出一只小手,搶在他之前,拿起那枚金丹,揮手就扔扔了下去。 朱翊鈞大喊:“不吃!” “?。?!” 登時,大殿內外,所有太監、侍衛全都齊刷刷跪了一地。 今天真是要瘋了,龍顏震怒會是什么后果,他們馬上就會知道。 嚴嵩也被這小娃娃的行為驚得膝蓋一軟,跪了下去,滿朝文武,誰聽了此事不憤怒,可他們有這個小娃娃的魄力嗎?膽敢當眾扔了皇帝的金丹。 裕王一定想不到吧,他可以花一年時間父憑子貴,也可以在瞬息之間,被兒子坑死全家。 思及此,嚴嵩甚至有些幸災樂禍。 嘉靖帝愣了片刻,這實在超出了他的想象,一向乖巧聽話的小孫兒,怎么突然做出這樣的舉動。 “陛下……”黃錦跪在地上磕頭,“殿下年幼……” “閉嘴!”嘉靖帝甚至沒看他一眼。 黃錦想要為朱翊鈞說話,但他心里比誰都清楚,觸怒了他們這位主子,會有什么后果。 那一定是所有人都無法承受的。 “朱翊鈞?!边@是嘉靖帝第一次連名帶姓的叫他的皇孫。 帝王嗓音低沉,語氣并不激烈,但人誰都能聽出來,攜著雷霆之怒。 但朱翊鈞沒聽出來,或許聽出來,也感受到了,但他不管不顧。張開雙臂,撲進了嘉靖帝懷里,雙臂緊緊地環抱住皇爺爺的脖子,小手甚至攥住了他的一縷頭發。 “你別吃!”朱翊鈞聲音里帶著哭腔,急得有些語無倫次,“我不要你吃他的東西,讓他走,讓他走?。?!” 說完,小家伙終于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嘉靖帝想推開他,可那么小的孩子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緊緊地扒在他的懷里,說什么也不肯松手。 “來人,快來人!” 黃錦哆哆嗦嗦爬了過來,嘉靖帝卻怒道:“沒叫你,一邊跪著去!” “……” 他又看向殿外:“錦衣衛!” 外面立刻進來兩名錦衣衛,嘉靖帝吩咐道:“快把世子帶下去?!?/br> “不要,我不要!”朱翊鈞又在他懷里大喊,腿也在他腰上夾得更緊了些,生怕被人帶走。 兩名錦衣衛已經走到皇帝跟前,卻不知如何下手。 嘉靖帝催促道,“帶他走,別傷了他?!?/br> “不走,我不走!”朱翊鈞不肯松手,錦衣衛也不敢使勁兒,就這么僵持著。 嘉靖帝臉色難看至極,錦衣衛捏住朱翊鈞的胳膊,剛一用力往外脫,小家伙就哭著大喊:“疼,我疼!” “滾!” 嘉靖帝怒吼一聲,兩名錦衣衛趕緊后退幾步,跪了下來。 朱翊鈞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嘴里卻一刻不停的說著:“那個不好吃,你別吃,你別吃……” “錦衣衛把他抓走,抓走!他是壞人,他要害我的皇爺爺?!?/br> “……” 帝王的耐性已經到了極限,看著懷里哭鬧不止的孩子,實在想不通他今日究竟為何如此反常。 朱翊鈞哭得太厲害了,汗水打濕頭發,黏在了臉上。眼淚大顆大顆的往下淌,小臉紅得有些不正常,聲音哭得嘶啞。 嘉靖帝看得是既心煩,又心疼,又不解,不知該拿他如何是好。 殿內沒有人說話,只有孩子斷斷續續的哭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