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讓他們帶他先過去罷?!?/br> “……” 山前殿在萬歲山,依山而建,坐北朝南,分為上下兩層。是皇帝設宴的地方。 朱翊鈞帶著他的紅梅來到山前殿的時候,距離申時還有半個時辰。但除了嘉靖帝,其他人已經到到齊了。 皇上還沒到,大家便在殿內候著。 朱翊鈞從門內探頭往里張望,看到了皇貴妃、寧安公主、李承恩……他正在尋找娘親的時候,忽然,視線被一抹深藍擋住——有人站在了他的跟前。 朱翊鈞正要抬頭,那人卻蹲了下來。雙手扶著他的雙肩,熱切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將他上上下下打量個遍,眼眶里竟然隱約有淚光。 光是看,已經滿足不了他激動的心情。一只手從朱翊鈞的肩膀緩緩上移,撫上他的小臉,又摸了摸他的頭。 朱翊鈞看著他,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大過年的,他這是在干什么,大過年的怎么還哭鼻子呀。 看到朱翊鈞迷茫的眼神,那人更是情緒激動,一把就將他摟進了懷里:“鈞兒,你不認識我了嗎?” “認識?!敝祚粹x推開他,有點不確定,再看看,“你好像是我爹爹?!?/br> 裕王還以為親兒子不認識他了,心中百感交集,哪知道小家伙卻依稀還記得他這個爹爹:“不是好像?!?/br> “我就是爹爹?!?/br> 朱翊鈞看著他,忽然抬起手,摸了摸他的眼角,替他擦去一滴眼淚:“別哭啦,皇爺爺不喜歡?!?/br> 裕王也知道,父皇不喜歡他這副懦弱的樣子??伤荒隂]見過兒子,實在忍不住。卻不曾想,反被兒子取笑了。 裕王羞慚的低下頭,拿衣袖飛快的拭了一下眼淚。 他忽然又想到什么,兒子為什么會說這樣的話,是因為他也在皇爺爺跟前哭過,被訓斥了嗎? 誰曾想,他兒子又說了句更扎心的話:“皇爺爺只喜歡看我哭?!?/br> “……” 懂了,帝王厭煩所有人在他跟前哭哭啼啼,寶貝孫兒除外。 聽到這話,裕王卻破涕為笑:“那就好,那就好……” 朱翊鈞卻靠在了他的身上,小家伙身體軟軟的,跟沒長骨頭一樣,屁股落在他爹一條腿的膝蓋上。 裕王卻有些受寵若驚,輕拍兒子的后背:“累了吧,爹爹抱?!?/br> 他一把將兒子抱起來,小家伙乖巧的趴在他的肩頭,問道:“娘親呢?” 裕王吩咐他身邊的太監:“去請王妃?!?/br> 他抱著朱翊鈞往無人的偏殿走,又湊上去貼貼兒子的小臉,問道:“冷不冷?!?/br> 小家伙搖頭:“不冷?!?/br> 雖然他說不冷,但裕王還是將他緊緊地擁入懷中,替他擋去寒風,直到從側門進入偏殿。 裕王妃在大殿內坐立不安,她從半個月前就開始期待這一場宮內的家宴。她不求別的,只希望能在宴會上看一眼兒子,看他過得好不好,長高了沒有。 太監過來請她,說是小皇孫來了。 裕王妃急切的站起來,差點帶倒了矮幾上的茶盞,幸而她反應夠快,才沒有失態。旁邊的景王妃抬頭往這邊看了一眼,很快又垂眸,安靜的坐著。 景王有嚴氏父子的支持,日日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裕王跟他一比,過得像個貧民。但景王妃心里卻是羨慕裕王妃的。 比起裕王只裕王妃這一個正妻,景王府可就熱鬧了。去年誕下小皇孫的,正是景王身邊一個側妃都算不上的小妾。 裕王妃跟著太監快步來到偏殿,剛走到殿門口,一眼就看到了趴在裕王肩膀上的小團子。 “鈞兒!” 朱翊鈞抬起頭,門口站著一位身穿暗紅對襟夾襖的年輕婦人。盡管他記憶中母親的樣子已經很模糊了,但在聽到那個聲音喊出“鈞兒”的那一刻,喚醒了他的記憶。 朱翊鈞上半身探出裕王肩頭,目光落在裕王妃鬢邊。那里墜著一只步搖,隨著她走路的姿勢搖晃,發出清脆的聲音。 王妃走到裕王身后,捧著朱翊鈞的小臉看了又看,激動地說:“是我的小鈞兒?!?/br> 朱翊鈞也向她伸出手:“娘親,我要娘親,娘親抱抱~” 王妃接過孩子,緊緊地摟在懷里,恨不得將他重新融入到自己的身體中,再也不要分開。 這一年來,她每日都在想念她的小鈞兒,不知道他在宮吃得好不好,住得習不習慣,太監有沒有盡心伺候。 雖然知道,皇宮里的吃穿用度和裕王府有著天壤之別,尤其是嘉靖帝疼愛小孫兒,講他倆就在身邊親自教養。但身為母親,兒子不在眼皮底下,她仍是會有諸多擔心。 況且,伴君如伴虎。天知道嘉靖帝是聽信了道士關于“仙童下凡”的進言才對朱翊鈞另眼相待,還是真心疼愛這個孫子。 王妃親親兒子的額頭,又親親他的小臉,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說話都有了哽咽。 她一哭,裕王就更想哭了。但此時此地此景,實在不該抱頭痛哭。 裕王拍了拍王妃肩膀:“別哭了,一會兒妝花了,仔細讓父皇看出來,失了禮數?!?/br> 侍女遞上帕子給王妃擦眼淚,裕王便想趁機把兒子接過來。哪知道朱翊鈞雙手緊緊地纏著娘親的脖子,小臉靠在她的肩頭,雙腿夾著她的腰,說什么也不肯松手。 王妃也抱著他,不舍得放開。 小家伙平日吃得太好,個頭不高,卻實在有些沉。王妃抱得手累,也不肯放手。 太監趕緊端來凳子,讓裕王和王妃坐下。 見到兒子之前,王妃有一肚子話想對他說。見到了,卻又無從說起,只想抱著孩子,就這么靜靜地呆著。 過了半晌,倒是朱翊鈞先抬起頭來:“大伴,大伴!” 馮保就在殿外站著,聽到他的呼喊,便應了一聲:“殿下?!?/br> “我要去找大伴?!?/br> 小家伙這才掙扎著從王妃腿上下來,頭也不回的往殿門口跑去。 王妃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有些酸澀。在他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哪怕每天照顧他最多的人是乳母,但小家伙最粘的還是她這個娘親。 可是現在,他似乎有了更加依戀的人,就是他口中的大伴。 很快很快就跑出了殿外,裕王起身,準備跟出去??伤麆傋叩介T口,朱翊鈞又折返回來,手中多了一樣東西。 小家伙從他身邊跑過,卻沒有多看他這個爹爹一眼,徑直跑到王妃跟前,把那東西放在王妃腿上:“送給娘親?!?/br> 王妃低頭,那是一捧紅梅,枝頭上密密麻麻綴滿了紅色花苞。不難想象,當它盛開的時候,一定很美。 王妃臉上綻開驚喜的笑容:“送給我的?” 朱翊鈞點頭:“就是送給你的?!?/br> 這實在令人不可置信,連裕王都無法確定,今日是否有機會與兒子單獨相處,可是小家伙卻準備了禮物送給娘親。 王妃湊近了,深深地吸一口氣,盡管只是花苞,但也能聞到淡淡的幽香。 朱翊鈞又問:“你喜歡嗎?” “喜歡!”王妃溫柔的看著他,“你送的娘親都喜歡?!?/br> 朱翊鈞笑起來眉眼彎彎:“這是上午,我和大伴去御花園折的?!?/br> “折了那么多,”他雙手在空中畫了個圓,“只選出了這幾枝?!?/br> “真好,”王妃笑道,“我要把它帶回王府,就放在我的寢殿內,每日一睜眼就能看到?!?/br> “看到它,我就會想起我的小鈞兒?!?/br> 母子倆聊天,眼里都是彼此,裕王插不上話,于是走到門外,去看看他兒子口中那位大伴。 馮保就候在門口,站在幾名太監身后,不起眼的位置。 裕王走到他跟前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馮保仍是頷首:“裕王殿下?!?/br> 裕王問道:“你是世子的伴讀?” “是?!?/br> “你叫什么名字?” “馮保?!?/br> 裕王又問:“之前在哪里當差?” 馮保停頓片刻,也不知道他這個“之前”指的是哪一段工作經歷,是最早那一段,還是最近那一段。 于是,他回答了上一份差事:“在尚衣監?!?/br> 這個答案讓裕王驚了一下,尚衣監的太監怎么會選為世子伴讀? 世子伴讀一定是在內書堂讀過書的,從內書房出來,不是到司禮監當差,就是御馬監當差,再不濟也應該是尙寶監、印綬監這樣的衙門,怎么會去尚衣監? 馮保不但在尚衣監當差,還在那里搓了一年半的衣服。 關系到兒子身邊的人,裕王實在想問個明白。 馮保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一名玉熙宮的太監跑上臺階,與殿前值守的太監說了句什么,那太監便立刻轉身回到殿內。 裕王還要問話,馮保卻打斷了他:“圣駕到了?!?/br> 他說完立刻就有太監過來:“還有一刻便是申正,殿下和王妃還請快些回去?!?/br> 雖然是家宴,但該有的禮儀卻也一樣不能少。嘉靖帝走進大殿,接受所有后妃、親王、公主及其親眷叩拜,隨后入座,奏樂、賜酒、賜宴。 宴席正式開始,大家也沒那么拘束,才有了幾分年夜飯的味道。 御案旁邊單獨設一張矮幾,那是專門給朱翊鈞這個小皇孫準備的。嘉靖帝特意吩咐,讓小皇孫坐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除了禮樂,宴會中間也穿插了一些歌舞表演。比起這些,朱翊鈞這個小家伙,對好吃的興趣更濃。他張大嘴,一口一口又一口,往嘴里送美食,卻不知道,下面有無數雙眼睛,都在有意無意看向他。 景王的兒子還不到半歲,又是早產,身體不好,寒冬臘月,本不應該帶出來。 可他想到當年朱翊鈞滿百日,父皇竟然為他在宮中設百歲宴,宴請百官。 連裕王的孩子父皇都如此寵愛有加,同樣是皇孫,看到他的兒子,定然也會歡喜。 就在小輩們給皇上拜年的時候,景王便把兒子也一起抱了出來。 這孩子已經三個多月了,看起來卻十分瘦小,蜷縮在襁褓里,雙目無神,面色惶恐,本來好好地,卻毫無預兆的哭了起來。 嘉靖帝不動聲色,揮了揮手:“賞?!?/br> 其實大家都看得出來,他不耐煩。尤其是景王的生母盧靖妃,看到孫子哭,她是既心疼,又惶恐,惶恐多過心疼,生怕觸怒龍顏。 朱翊鈞沒見過這么小的小孩子,十分好奇,可孩子被乳母抱著退出了大殿,去了別的偏殿,他想看也看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