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晚上,祈顏獨自坐在躺椅上,沒有開燈。他在黑暗中想了很多,想游澈拙劣生澀的表達能力,想他背上縱橫的瘡疤,想他的偏執和小心翼翼。 他像一株在腥臭沼澤中生長出來的綠竹,明明過得那么艱難,卻長得很完美,每一節都挺拔而堅韌。 思緒被手機鈴打斷,祈顏胡亂抹了一把臉,接起來。 游澈的背景不再是亮堂的書房,很昏暗,像在車上。祈顏問他在哪,游澈說在外面處理點事。 祈顏嗯了聲,又問:“怎么不到家才發視頻?!?/br> “到時間了,怕你擔心?!庇纬汉龅販惤R頭,應是祈顏那邊的光線太過昏暗,看不太清,他問祈顏,“怎么不開燈?” 祈顏說不想開。 聽到這個簡單的回答,游澈沒有深究,說話間,背景變得亮了些,畫面還有些抖動。 游澈看著幾乎一片漆黑的畫面,聽到祈顏在黑暗中嘆了口氣,隨后很輕地喊他“先生”。 游澈溫聲應著,聽到祈顏小聲說了句“很想你”。 “你能打開門,當著我的面再說一遍嗎?小少爺?!?/br> 祈顏還沒反應過來話里的意思,下一秒,門鈴響了。 第67章 你是苦難后的獎勵 小寧的眼睛腫得厲害,買了個冰袋敷,本來迷迷糊糊就要睡過去了,聽到門鈴響又急忙跳起來,“啪”一下,將前廳的燈盡數打開。 看到門口兩個相擁在一起的身影,小寧愣在當場,進退兩難。 南黎忙碌一天,不忘拖著疲憊的身子找祈顏詢問收獲,走出電梯和小寧看到同一副景象。 他走過去,連嘖幾聲,臉上掛著看戲的表情,“不是不來嘛,相思病犯了?” 祈顏此前全身心沉浸在無邊的喜悅中,自動屏蔽周遭聲響,反應過來后,才覺羞赧。 見祈顏不好意思,南黎愈發得寸進尺逗趣兒。 游澈不動聲色將祈顏拉到身后,迎著南黎來回逡巡的視線,無奈妥協,輕嘆了聲,“小黎?!?/br> 南黎見狀也點到為止,不再打擾他們,還懂事地帶上小寧一起離開。 關上門,擋掉多余的嘈雜聲,祈顏只聽到炙熱狂跳的鼓點,不停敲擊耳膜,呼吸的頻率也跟著亂了步伐。 “剛才的話,再說一遍好嗎?”游澈抬手輕輕摩挲祈顏的臉頰,僅一只手掌,就將他的臉捧了大半。不過幾天時間,祈顏rou眼可見的瘦了許多。 他描摹祈顏的眉眼、鼻子和唇瓣,小心翼翼又一絲不茍,像對待一件絕世珍寶,每一次觸摸都控制得當,不過分魯莽又飽含侵占性。 祈顏被抵在門上,心甘情愿任他牽引、主宰自己的身體乃至神志。 游澈的一舉一動都曖昧至極,輕易擾亂祈顏的心跳,可他太過紳士,任何時候都首要考慮祈顏的感受。 他將氣氛帶到某個心潮彭拜的點后,遲遲沒了下一步的動作。祈顏環住他的腰,仰頭湊上去。出乎意料的是,游澈竟偏頭躲開了。 祈顏被他的反應弄得微愣,體溫蒸騰出的熱潮和尷尬的燥熱混在一起,臉頰燙得不像樣。 “還沒說呢?!庇纬旱皖^,在他鼻尖蹭了蹭,聲音很低,像在請求,“想聽你說?!?/br> 不是什么難以啟齒的話,可被他這么鄭重其事地一遍遍提醒,加之那束帶著濃烈期盼的目光,祈顏竟一時啞言。 游澈等了會兒,收緊臂彎,將祈顏抱得很緊。他低垂著頭,下巴擱在祈顏肩上,祈顏聽到他深吸了口氣,頸側落了一枚溫溫熱的吻,他的聲音貼著耳垂響起,說:“我很想你,每時每刻?!?/br> 剛與游澈接觸的時候,祈顏除了抵觸和恐懼,還覺得他枯燥無味。長著一張好看的臉,生活卻過得像個退休的老頭。 他曾暗戳戳腹誹,和游澈談戀愛一定很無趣,直接步入黃昏戀,或許真正的黃昏戀都比他浪漫百倍不止。 現在覺得,游澈就是浪漫本身。 短暫分離堪稱情感的調味劑,思念和愛意都如燎原過后瘋長的野草,肆意蔓延,難以抑制。一旦找到突破口,便一發不可收拾。 無盡的思念和心疼編織在一起,祈顏腦中只有一個想法,竭盡所能對游澈好,不管他提出什么要求,祈顏都異常順從。 一整天,情緒起落都在預料之外。祈顏腦子很亂,胸口堵了各種糅雜在一起的復雜情緒,縱使身體疲憊不堪,也沒有絲毫睡意。 游澈已經幫他處理好,他躺在床上,看著浴室內朦朧的人影發呆。水聲淅淅瀝瀝,形成一種舒適的白噪音,祈顏聽得失神。 過了會兒,他百無聊賴地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翻閱。兩只手機并排躺在那,祈顏錯拿了游澈的,沒有在意,反正都只是看些頭條簡訊。 許是心不在焉,意外點進短信界面,看到一條航班取消的信息。 游澈走近,微涼的指尖輕拂過祈顏的臉頰,溫聲問:“怎么不睡?” 祈顏抬眸,直勾勾望著他,“你昨天就訂了機票?!?/br> “航班因風雪天氣取消了,只能坐今天最晚一班?!庇纬禾傻狡眍伾磉?,摟著他,還是問:“睡不著嗎?” 祈顏沒有回答,用和南黎相似的語調打趣:“是過來出差,順便看望我嗎?” “不是?!庇纬夯卮鸬谜J真,不像祈顏那么不著調。 知道他是為自己過來的,祈顏還是繼續明知故問:“那是為什么?” “因為你說想我?!庇纬嚎圩∑眍伒氖?,拉到身前把玩,頓了頓繼續道:“往后幾天的雪會愈來愈大,我看了之后的航班,大都停飛了。元旦沒能好好一起過,不想新年也缺席?!?/br> 祈顏含糊哦了聲,拉過被子,翻身背對著游澈,“困了?!?/br> 片刻后,祈顏感覺游澈在慢慢靠近,一只手已搭上他的腰肢,暖暖的胸膛親密無間貼上他的后背。 房間陷入黑暗的同時,貼著祈顏的胸膛輕微顫動,低低的聲音在空氣中響起,“是我太想見你,一刻都等不及,就來了?!?/br> 祈顏轉過身,與游澈面對面。 屋內光線暗淡,他們十指交纏在一起,看不清彼此的面容。祈顏告訴他,“其實我今天很難受,但看到你就好多了?!?/br> “我知道?!庇纬和峡恐差^,半邊肩膀留給祈顏枕。 “有位老人跟我講了一個很不美好的故事?!被貋砗?,祈顏在躺椅上瞇了半小時,做了一個和游澈小時候悲慘經歷相關的噩夢,以上帝視角看他受過的種種苦難。 腳邊的炭火沒有點燃,身上只蓋了一件薄薄的毛毯,驚醒過來,身子是冷得,背脊卻滲出了一層汗。 “猜到了?!庇纬簲堉?,盡可能將身上的溫度渡給祈顏,“其實也沒什么,不過是一些往事。怪我太怯懦,要是親口跟你說,你也不用跑一趟受苦?!?/br> 祈顏不贊同他的說法,反駁道:“是我執意想來的。南黎說得沒錯,我應該自己走一遍你走過的路,才能切身體會你的感受,了解你的一切?!?/br> “聽他們說,每逢下雪,你都喜歡在家門口的大樹下堆很多雪人。今天我也在那堆了整整齊齊的一列雪人軍隊,看上去很熱鬧,我甚至覺得他們有點吵?!?/br> 游澈被他逗笑,順著他的話道:“有時候我也覺得吵,所以會控制數量,這樣就不會太熱鬧也不會太冷清?!?/br> “考上大學那年,我就沒再樹下堆過雪人了?!?/br> 當打罵成為家常便飯,游澈也漸漸感到麻木,像劉敬文訓練出來的機器人,反抗的意識在習以為常中日漸消磨。 游清枝時常提醒他,這是一種錯誤的想法,隱忍不是為了接受,保全性命才有機會反抗。 意識到自己的精神生了重病,細若游絲的期盼也轟然斷裂。本就對未來不抱太大希望,僅靠游清枝每晚給他講的,鎮子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支撐著。 望不到頭的灰白日子,透不進半點光亮,沒有出口,沒有盡頭。第一次,他沒有聽從游清枝,有了輕生的念頭。 到底還是小孩,怕疼,也少了點勇氣。游清枝采茶回家,看到從房門底淌出的鮮艷,踢開門,抱著游澈發了瘋往醫院趕。 好在路上碰到心善的鄰居,開著自家破破爛爛的鐵皮摩托將他們載過去。 那次住院,幾乎花光游清枝攢了半年的學費。 回家后,游澈手腕上還抱著厚厚的紗布。他躲在門后,顫抖著將門打開一條小縫,驚恐捂著嘴不敢發出半點聲響。眼淚流下來,打濕紗布,從指縫鉆進嘴巴里,又苦又澀。 劉敬文又喝了酒,罵游澈是賠錢貨,拖油瓶,拿了把菜刀,往游澈房間沖。 游清枝攔住他,被劉敬文抽了幾巴掌,刀刃橫在游清枝頸側,罵道:“那小兔崽子不是想死嗎,老子成全他?!?/br> 游清枝跪倒在他腳邊,雙手依舊死死抱住他的腿。 游澈透過門縫目睹一切,想過去護著母親,四肢恐懼到發軟無力,半步都難以挪動。他張開嘴,喊母親,喉嚨像吞了刀片,說不出話,只發出低低的嗚咽聲,連吐息都疼痛難忍。 后來,村長帶人把劉敬文摁住,拽到牛棚綁了一夜醒酒,才避免血案的發生。 劉敬文被帶走后,游清枝換了身干凈的衣服。簡單梳洗一番,拿出鎖在柜子底層的胭脂,蓋住臉上的青紫,照例給游澈講睡前故事。 游澈曾問過她,為什么不講童話故事。游清枝告訴他,童話是構建出來的美好,但傳記里都是有血有rou的普通人,他們經歷的苦難都是真實的,路途也都布滿荊棘。 所以,你要這樣想,他們能做到的,你也可以。 很長一段時間里,游澈對游清枝的話深信不疑,緊緊揪著那顆對外界探索的種子。 至少在撿起玻璃碎片之前,他都始終堅信,他能從這個小村子走出去,過正常的生活。 時間久了,游澈只覺得,那些傳記最后的成功,何嘗不像童話故事一樣,是構建起來的美好呢。 他用力扣著手心,不過收效甚微,依舊很難發出聲音。趁游清枝不注意,藏在被子下的手往纏著紗布的地方抓。 游清枝念完故事,合上書本準備離開的時候,游澈先一步扯住她的衣角,很慢很慢地往外吐字,“我……帶……你……離……開……” 記憶中,游澈很少看到游清枝落淚,很多時候的哭喊聲都是為了讓鄰里聽見,獲取幫助。 外公和父親離世時,游澈看到她落過兩滴,擦干后又笑著出門工作。 剩下的都發生在同一天,攔劉敬文的時候,還有此刻。 她的淚水滴在游澈的手背上,很涼也很熱。游澈看向緊鎖的房門,掀開被子,潔白的紗布上滲出一片血紅,傷口裂開了。 他從床上爬起來,翻出一塊干凈的布,纏好、綁緊。 “后來,我真的帶她離開了?!?/br> -------------------- 下一章周五開始更 第68章 夢魘 游澈上了高中,游清枝為他申請寄宿,一周回一次家,不必每天見到劉敬文。住宿生活是游澈為數不多感覺到解脫的時候,雖然依舊沒有朋友,但能安心學習,也不用經常挨餓。 營養逐漸跟上后,他的個頭竄得很快,僅半年時間,已經比劉敬文高出許多。 游澈第一次還手,是高二的暑假。游清枝知道游澈的心理出了點問題,攢了一筆錢,想帶他去看心理醫生。劉敬文知道后大發雷霆,打算扣下那筆錢買酒。 劉敬文整天只會喝酒,不務正業,家里大小開支全靠游清枝一人支撐。省吃儉用才存下的錢,任憑劉敬文下多重的手,她都死死護著。 游澈站在門口,看著經歷過無數次的場景,心臟開始抽痛。他咬著牙,抄起桌上的酒瓶,直直朝劉敬文的頭砸上去。揪住劉敬文的領口,將他拎至半空,鮮血順著他額頭滑落,滴到游澈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