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章建國這話，當場就把章老太太給震住了。

    老太太抬起頭來盯著自家兒子，見章建國表情冷厲，眼神里分明帶著一股孤注一擲準備舍棄一切的狠勁兒，對自己這個兒子最是了解的章老太太頓時心下就慌了。

    她意識到兒子這回不是在跟他開玩笑，他是認真的！

    章老太太瞳孔驟縮，嚇得臉都白了，再不敢東拉西扯胡說八道，就怕兒子被她刺激得不管不顧真干出退伍這樣的傻事兒。

    她把自己在外頭碰到一個江湖道士，花大價錢從人家手里買下幾顆所謂“靈丹妙藥”的事兒一五一十地說了。

    不過等說完后，她又覺得自己沒錯，梗著脖子替自己辯解道：

    “我，我不就是想要抱孫子嘛，我有什么錯？別的老太太，哪個到了我這個年紀不是含飴弄孫，每天一群孫子孫女圍著團團轉的？而且你們年紀也不小了，再不生孩子，你們以后誰來養老？我這么做還不是為了你們好？”

    許是知道今天這事兒躲不過去，她索性也豁出去了。

    但她不敢對兒子發脾氣，只敢柿子挑軟的捏，于是她就朝著方小桃那邊瞪了過去，一開口就怒罵道：

    “你個賤蹄子你擱這兒裝什么裝！不是說中毒了吐血腹痛嗎？我怎么沒看見？我看你明明好得很，你就是不滿我折騰你吃藥，所以故意裝蒜想讓我難堪！”

    “你知不知道那個丹藥我費了多少功夫花了多少錢才從人家大師手里求來的？那大師云游四海，道行高深，要不是我運氣好，一般人連他人都見不著！”

    “我費盡千辛萬苦給你弄來丹藥，為的是誰？你自己是個不生蛋的母雞，害我兒子這么多年沒有后，我沒讓我兒子休了你就算不錯了，你還敢跟我在這兒玩心眼子？”

    “當初你跟我兒子談對象的時候我就看不上你，要不是我兒子喜歡你，你覺得我能同意你們這門婚事？”

    “你知道這些年外頭那些人是怎么笑話我的嗎？說我給兒子娶了個上不得臺面的村姑，克死自己的爹媽不算，還要來克我兒子，因為你，害得我章家都要絕戶了！”

    “你說我這個當媽的，聽了這話心里能好受？”

    “不就是吃個藥嗎？用得著這么大驚小怪？別人都受得住，憑什么就你受不??？就算是吃了那玩意兒會遭點罪，那你也是活該，周圍比你們年紀小的，都一個接一個的生娃，就你那肚子不爭氣，你不是活該是什么？”

    章老太太這話太過歹毒傷人，把那邊好不容易緩過來的方小桃給氣得情緒翻涌，當場又一口血從喉頭哽了出來。

    葉青見狀，只能再抽了幾根銀針扎了過去，并不斷拍著方小桃的后背，示意她不要把情緒壓著，如果難受就干脆哭出來。

    大概也沒想到方小桃竟然真的會吐血，章老太太頓時懵了，罵人的難聽話戛然而止，一時間眼神里閃過慌張和心虛，表情很是無措地朝著自家兒子看去。

    章建國這會兒渾身都氣得在發抖，他是真沒想到，自家媽會愚昧無知到這個地步，又是道士又是丹藥的，還指責方小桃克夫，完全是把封建迷信那一套做派直接擺在了明面上，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對怪力亂神這些東西感興趣。

    破除迷信都多少年了，國家政策一直在強調唯物科學，在部隊尤其看重生活作風和思想覺悟，他媽作為軍人家屬，弄出來的這些荒唐的言論行為，分明是犯了大忌！

    哪怕他那兩個兄長為國犧牲立下了大功，部隊看在兄長們的份上，給了他們家特殊照顧，可再大的功勞也經不起她媽這樣肆無忌憚地揮霍折騰，尤其是當著部隊領導和這么多同事的面，公然宣揚迷信思想，這是完全不把領導跟國家政策放在眼里啊。

    章建國的眼睛閉了閉。

    他之前說要脫下軍裝去申請退伍那番話，不過是用來嚇唬他媽的，可現在他知道，經過剛剛他媽口不擇言說出來的那番話之后，這回根本用不著他主動申請，他的部隊生涯恐怕馬上就要走到頭了。

    章建國的心下忍不住苦笑，同時又不由得一陣釋然。

    仔細想想，自從他受傷殘疾后，在部隊的這十多年，本就是多出來的，如果不是他那兩個兄長用命給他在前面鋪路，只怕他早就退役回老家了。

    不過這樣也好，他從來不知道，他媽對兒媳婦兒竟然存在這么多怨恨不滿，明明跟他結婚是委屈了方小桃，在他媽眼里，卻都是小桃的錯。

    不生孩子這個事兒，已經讓方小桃替他背了十幾年的鍋，他不能再讓他媽往方小桃身上潑“克親克夫”之類的臟水了。

    正好，他在部隊肯定是待不下去了，還不如趁此機會放方小桃自由，然后他帶著他媽回老家去，只要他這個前夫遠離青山鎮遠離部隊農場，就不會影響到方小桃再尋個合適的男人二嫁了。

    這樣一想，章建國的眼睛猛地就睜開來，表情帶著前所未有的清明堅定：

    “媽，之前我就說過讓您別折騰，您非不聽，是覺得我說得還不夠明白是吧？”

    “那現在我就實話告訴您吧，咱家沒孩子，不是方小桃的錯，而是我的問題！”

    “當年在戰場上，我被炮彈碎片擊中，不止是腿部受了重傷，還傷到了根本，后來病愈后我去做復查，醫生說很大概率會影響到子嗣?！?/br>
    “所以您想開點吧，這輩子，您是沒有抱孫子的命了！”

    第144章

    這話一出, 周圍頓時一片嘩然，所有人都驚訝地朝著章建國看了過來。

    實在是這年頭，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承認自己存在生理缺陷, 這對任何一個男人而言, 都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

    章建國現在自曝其短，用不了多久, 整個部隊農場就會傳得人盡皆知，即便他是因上戰場負的傷, 這事兒也肯定會成為大家茶余飯后議論的焦點，私底下說不定還會被人恥笑瞧不起。

    總之，這事一曝光，以后章建國在部隊農場肯定免不了會被人指指點點, 再也難被人當成正常人了。

    沒料到章建國會這么豁得出去，章老太太瞬間臉色驟變，立馬就沖著兒子怒喝：

    “章建國, 你在胡說什么？你瘋了？！”

    就連方小桃的臉色都白了。

    她已經隱約意識到章建國要做什么了, 立馬迅速搖頭, 用眼神不斷朝著丈夫示意, 想要制止他接下來的話頭。

    但章建國卻像是沒看到方小桃眼神里的祈求, 反而沖著她安撫一笑，掃視了周圍人群一圈后, 繼續道：

    “我沒有在胡說，這事兒我沒跟您明說過，但這幾年我一直在給您暗示, 還跟您商量, 如果您真想要孫子，我就跟小桃去福利院領養一個, 是您始終不肯同意，所以這事兒才一直拖著沒解決?！?/br>
    “你以為為什么當初我年近三十了卻一直沒能找到合適的對象？就是因為我不能生孩子，我不想禍害那些無辜的姑娘，可方小桃在知道我有這個缺陷后，跟我說她不介意，她是個好女孩，是我自私不要臉，用救命之恩換取了她心甘情愿嫁給我?！?/br>
    “為了顧全我的臉面，她這些年也一直把這事兒瞞著，哪怕您再怎么折騰，她都乖乖配合，為此不知道忍受了多少委屈！”

    “也是我窩囊愚蠢，還以為您給她弄的那些東西真是補身體的藥，吃了對身體沒壞處，所以我才沒有強加制止，沒想到這卻是害了她，讓她在您手底下被各種磋磨，平白無故遭了這么多罪！”

    說到這兒，章建國臉上的表情帶著說不出的痛楚難堪，

    “我對不起方小桃，也不能仗著她對我的感情，就漠視她在這樁婚姻里承受的痛苦和辛苦的付出，她心思單純待人良善，我再不是人，也不能綁著她在我身邊，讓她跟著我孤苦無依地過一輩子！”

    “反正您也不喜歡這個兒媳婦兒，那正好，咱們倆難得意見統一了一回，我一會兒回去就跟上級打離婚報告，以后方小桃，就跟咱們家沒關系了，你也不用再費心思去欺負人家了，我章建國這輩子就適合打光棍，孩子的事兒您也不用想了，死了這條心吧！”

    章家老太太傻眼了。

    看著面前生無可戀什么都不在乎了的兒子，她的腦子一片空白，面色慘白，眼神呆滯地直勾勾望著自己兒子，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要說什么。

    可到了這個份上，再說什么都是多余的。

    好半晌，章老太太才恢復思考能力，她緩緩跌坐在地上，神色絕望又倉惶。

    這時候她已經意識到，她把一切都搞砸了，兒子的家庭，婚姻還有大好前程都要沒了，全都被她給毀了！她留在部隊農場養老的美好日子，也徹底結束了！

    方小桃早已經是淚流滿面，她看著章建國：

    “你想要跟我離婚？跟你結婚這些年，我不覺得委屈，也不覺得苦，什么孤苦無依一輩子，我有丈夫算什么孤苦無依？就算沒孩子我也樂意，你憑什么替我做決定？我告訴你，我不會同意離婚的！你如果退伍，我就跟你一塊兒回鄉種地去！”

    平日里方小桃結結巴巴，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可在這種關鍵時刻，她說話比誰都利索，她固執地瞪著章建國，對他提到的離婚一事完全持反對意見。

    章建國看著方小桃那張蒼白憔悴卻執拗的臉，心下不由得苦笑：

    “小桃，你別說傻話，你還年輕，跟著我這么個殘廢白白蹉跎這一生干什么？你值得更好的，聽我的，離了吧，離了再去找個疼你的男人，你身體健康，也許明年就能生上個大胖小子，你不是一直覺得自己親緣淡薄沒有福分嗎？等你多生上幾個孩子，他們就都是你的親人了，以后你的孩子會愛你保護你，可比我這么個閹人可靠多了?！?/br>
    方小桃立馬失聲痛哭起來：

    “當初跟你領證結婚那會兒，你自己跟我保證，以后你就是我的家人，會一輩子對我好，現在一輩子還沒過去一半，你就又要把我丟下，章建國你個騙子，你憑什么說話不算話？！”

    章建國自知自己要食言了，也知道他對不起方小桃，所以這會兒不管方小桃怎么罵，他都始終保持沉默。

    倒是章老太太，在聽到方小桃不同意離婚后，猛地回過神來，她意識到這事兒也許還有挽回的余地，立馬跌跌撞撞地爬到了方小桃的床邊，抓著方小桃的手臂急切道：

    “小桃，小桃，是媽錯了，媽真不知道那個道士給的丹藥有毒……媽不是故意要害你的，你原諒媽這一次，媽以后都不敢再這樣了，你跟建國，只要你們不離婚，以后你們生不生孩子的事兒媽絕對不管了，媽發誓！你們不是想去福利院領養一個孩子嗎？媽同意，你們明天就去，孩子抱回來了媽幫你們帶，媽一定好好過日子，再也不瞎折騰了！”

    說到這兒，章老太太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踉踉蹌蹌朝著那邊趙玉良爬去，跪到趙玉良腳跟前就要磕頭：

    “趙場長，領導，今天這個事兒都是我的錯，我老太太封建守舊思想有問題，是我害了我兒媳婦兒，但我兒子毫不知情，您如果要罰就罰我吧，別怪我兒子，我兒子他真的很好，他不能離開部隊也不能離婚，不然他這輩子就真的要毀了，求求您了場長……”

    趙玉良嚇得連連閃開，說實話，他在部隊農場這些年，接觸過的難纏的軍屬不在少數，但像這個章老太太這般唱念做打樣樣俱全的，這還是頭一個。

    這又不是舊社會，這老太太動不動就給人下跪磕頭，這一套正常人誰吃得消??？

    章建國一看趙玉良臉色都青了，趕緊跑上前去強硬地把他媽從地上拽了起來：

    “媽，您這是在干什么？您要是真知道錯了就消停點吧，還嫌不夠丟人嗎？”

    說著他就看了床上哭得不能自已的方小桃一眼，心一橫道：

    “咱們走吧，別耽誤了葉大夫給小桃治療，她這次被您害得中毒不輕，可不能再耽擱了！”

    眼見著章建國就要連拖帶拽地把他媽弄走，方小桃急了，顧不上身上扎的那幾根銀針，一把就沖下床去攔住了章建國：

    “你真想要跟我離婚？”

    章建國急了：“你跑下來干什么？先治好你身上的毒，別的事兒都等你身體好了再說！”

    方小桃卻不愿意被章建國這么含糊搪塞過去，她怕她這邊還在排毒治療呢，章建國轉頭就會擅作主張把離婚報告給遞交上去，所以她需要章建國給句準話。

    章建國已經在心里打定了主意，這會兒自然不可能對方小桃撒謊，只能道：

    “你放心，離開部隊之前，我會把你安頓好的，家里的東西也都留給你，你看看你還有什么條件要求也只管提，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會竭盡全力補償你！”

    方小桃簡直快要被章建國這個態度給氣死了，她瞪著章建國，咬牙切齒地道：

    “行，你不是問我還有什么要求嗎？那我就一個要求，你讓葉大夫幫忙給你看一看！”

    “如果連她都說你的情況沒得治了，那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我二話不說就在你的離婚報告上面簽字，怎么樣？”

    章建國一愣，似乎沒想到方小桃竟然會答應得這么爽快。

    方小桃卻是在心里做好了打算，當年她既然能追著章建國進入青山農場，那她如今也照樣能追著章建國回他老家，就算離婚了又怎么樣，她到時候死皮賴臉地纏過去，她還就不信章建國能狠下心來把她給趕走！

    這么一想，方小桃就沒什么好怕的了，只沖著章建國露出了一副只要答應了她的條件就隨他怎么辦的架勢。

    章建國信以為真，還真以為方小桃是被他給勸得松動了，心里一時間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滋味難言，但他又怕方小桃隨時會改變主意，所以根本不敢深思也不敢猶豫，只能抓住機會趕緊點頭同意了方小桃的要求。

    他這邊一點頭，方小桃就看向葉青那邊：

    “葉大夫，他——”

    葉青把這對夫妻倆剛剛拉拉扯扯的場面都看在眼里呢，哪里會不知道方小桃要說啥？

    她心下嘆了一口氣，對方小桃這個女同志，她也不知道該作何評價了。

    既心疼她的身世還有婚姻遭遇，又有點對這姑娘恨鐵不成鋼，就這么個十幾年如一日漠視她被婆母欺凌的破男人，真不知道有啥好挽回的，離婚就離唄，這世界又不是圍著他一個人轉，誰離了誰還活不成了？

    可這話也就是葉青在心里面想想。

    畢竟這方小桃一看就愛慘了這個男人，哪怕在這段婚姻里吃盡了苦頭，她很明顯還是甘之如飴，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葉青瞧不上的男人，也許在方小桃看來，已經是她這輩子遇到的最好的了，所以她根本舍不得輕易放手。

    這時候的人堅信的一句老話就是，寧毀一座廟不破一樁婚，葉青一個外人總不好對人家兩口子的事兒指手畫腳。

    雖然她心底里不喜歡這個章建國母子，但這人是在戰場上受傷才導致了如今這個局面，到底也算是個英雄，所以在方小桃朝著她投來求救的眼神時，葉青覺得她如果直接冷硬拒絕也確實不太好。

    “行了，我先給你把身體里的毒素排干凈，然后我再給他看看，成吧？你趕緊躺下來，我要給你放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