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節
她還記得二嫂父親沒了下葬的時候,她二嫂沒有哭出來,她聽到的那些人議論她二嫂的話: “早先聽他們講他大女兒二女兒都不孝的,現在看果然是這樣,你看她,眼睛都沒紅一下的?!?/br> 但他們又知道什么呢? 他們知道她二嫂差點被家里打死,各種算計只為錢,甚至臨死的時候還不忘算計一把嗎? 都不知道,他們只看自己眼睛看到的。 陸家這個事情上,也是這樣。 她從小到大各種話聽過不少,倒是不在意別人說她什么,但她會心疼他,她不想他為那邊做了那么多,最后還得一個冷心冷血的評價。 但她不能再犯和夢里一樣的錯誤,當一個冤大頭,她要掏這個錢,得先知道,郝麗華以前到底怎么對他的。 才讓他這么冷淡。 她知道他,但凡他在郝麗華身上得到一點溫情,他都不至于像現在這樣。 “是她不再愿意讓我叫她媽,那個時候,她剛懷上陸欣陸謹……” 陸訓靜默一瞬道,他剛被接到陸家那會兒,郝麗華因為結婚十來年沒有孩子,一直盼著家里有個小孩兒,她對他很好,怕他冷了,怕他餓了,噓寒問暖。 他在很小的時候,mama就拋下他追隨爸爸去了,他一直知道自己是個被父母放棄的孩子,郝麗華給的溫暖,讓他心里觸動,不知不覺他腦海里那道mama的影子就變成了郝麗華,在他七歲那年,他被收養的第二年,他喊了郝麗華mama。 郝麗華當時也感動壞了,她覺得自己的一番苦心沒有白費,孩子總算叫她mama了,為了慶祝這個事,她還特地拿錢帶著他去國營飯店去吃了一頓。 之后她對陸訓更疼了,郝麗華本來是很顧娘家的一個人,沒有孩子讓她越發看重娘家大嫂剛出生沒多久的侄兒,但因為陸訓喊了她mama,她心里覺得自己也是有兒子的人了,她要養兒子了,不能再和以前那樣什么都給到娘家去了,家里最好的吃的穿的她都盡量留給陸訓。 那段日子應該是陸訓童年里最開心的一段時光,周圍的小孩兒已經不敢再欺負他,家里有對他噓寒問暖的mama,還有和藹教他的爺爺。 但這樣溫馨的日子并不長,在他喊郝麗華mama的第三個月,郝麗華在上班工位上暈倒,送去醫院查出來她懷孕了。 郝麗華懷孕了,她結婚十年了,想盡辦法要孩子,各種吃藥都沒懷上,現在她死心要孩子的事了,也收養陸訓當親生兒子待了,她卻懷孕了。 知道這個事情,她無疑是高興的,喜極而泣,她懷了,說明她能生,不是外面人所說的,她是個不會下蛋的母雞。 起初陸訓知道郝麗華懷孕了,他惶恐了陣,但很快他又接受了,mama懷上弟弟meimei了,是個好事情,mama高興,爸爸高興,爺爺也高興,他也會很高興,他會努力當一個好大哥的。 他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他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問mama怎么樣,肚子里的弟弟meimei怎么樣。 郝麗華懷相不是很好,吃什么吐什么,偶爾有想吃的東西也千奇百怪,有時候想吃很酸的,有時候想吃很辣的。 他那個時候一有空就往城外山林子里躥,去給郝麗華找很酸的山葡萄,野生獼猴桃,刺萢。 野生的山葡萄獼猴桃這些很多都長在山崖上,并不好摘,也很危險,他每次去弄那些東西,身上總會受點傷,加上他爸就是摔下山崖沒了的,他對山崖其實很恐懼。 但郝麗華喜歡吃,每回他把那些東西帶回去給郝麗華,總能換到她幾個笑臉,他還是堅持去山上給她找山葡萄,然后,他差點死了。 他對小時候的事都不怎么去回憶,隨著年歲增長,他對以前的事更看得淡,但那一天,卻像是在他記憶深處烙下了鮮紅烙印,深刻清晰。 那是快九月的一天,郝麗華懷孕三個多月,還沒開學,他依舊在下午去了城外的山上,那天沒有下雨,陰天,悶熱有一點熱風。 從郝麗華懷孕想吃酸起,他和順子他們就經常在這邊山找這些東西,前面的都被薅完了,他不得不往山里面走。 走了大半個小時,天漸漸暗下來,要下雨的樣子,他一個人有些怕,心里也有些急了,才在一處山崖下面一點找到一堆結得很好的野生獼猴桃。 很抖的一處山崖,向下看崖底有幾十米的高度,邊上只有一棵歪脖子樹可以支撐。 他有些不敢去摘,但這是唯一找到的東西了,想到早上郝麗華又開始吃不下飯,還問他摘的野生獼猴桃哪里弄的,還有沒有的話,他咬咬牙還是去了。 摘到一半,下雨了。 豆大的雨大顆大顆落下來,天上還開始打雷閃電,忽然一個巨大的閃電悶雷砸在他耳邊,他嚇得一抖,沒注意一下踩滑了,要不是他死死扒著歪脖子樹,已經和他爸一樣當場摔了下去,但哪怕他沒摔下去,他吊在歪脖子樹上想重新爬上去也很艱難。 那天他整個精神恐懼到了極點,他腦子里甚至閃現過自己有可能的各種慘死法,可他不想死,他親爺爺死的時候要他好好活著。 他不想死,扒著歪脖子樹在電閃交加的風雨里拼命往崖邊掙扎。 等他淋著雨,迎著不停炸在耳邊的悶雷閃電用盡全身的心力爬上去,再手腳發軟回到家屬院已經快天黑了。 當時家里陸老頭陸老大都還沒回來,他渾身濕透了,懷里抱著一兜子野生獼猴桃進到家門,看到坐在沙發上給還沒出生的小孩兒織毛衣的郝麗華,他下意識揚起笑臉喊了她媽,卻聽到她近乎尖銳的一聲:“別這么叫我!” 他當時一下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反應的呆站在原地,眼睛看著郝麗華捏著織毛衣的竹針轉頭,視線掃一眼他渾身濕漉漉臟兮兮的模樣驟緊了眉毛,臉上出現了她從沒有過的嫌棄厭惡。 然后她說:“以后你還是叫我阿姨吧?!?/br> “我本來也不是你媽,你雖然姓陸,但你有自己的親媽,不需要這么喊我?!?/br> 先前兩年一直哄著他想聽他喊她一聲媽的人,突然變了一個人一樣,用那樣冷漠嫌棄的目光看著她,不許他再喊她一聲媽了,他心里惶恐又無措,他隱隱意識到,自己又被放棄了。 就像他mama為了死去的爸爸放棄了他,這個mama也因為她自己的親生孩子放棄了他。 果然,在晚上他睡不著起來去上廁所的時候,他聽到了旁邊房間里郝麗華和陸老大的談話:“我今天讓陸訓喊回我阿姨了?!?/br> 陸老大好像很驚訝:“你好不容易才讓他叫你聲媽,怎么突然又讓他叫你阿姨了?” 郝麗華沒直接回陸老大,她反問了他,“你不覺得他邪性嗎?他才出生多久,他爸就摔死了,媽喝農藥沒了,沒幾年老的也沒了,全家就剩他一個,大家都說這樣的命克親,我總要為肚子里的孩子著想,我這一胎確實也懷得不好?!?/br> 陸老大馬上要有自己孩子了,他對養子態度也一直一般,又一向聽老婆的,他沒辯駁,好一會兒他道:“可爸那里……” 郝麗華不太在意:“只是換個稱呼,又不是把人趕走,爸能說什么?” “況且這是為了他親孫子,仔細點不是應該的?” “然后爺爺真的就這么接受了?” 黎菁撲過去抱住陸訓,眼圈整個紅透,她心疼得整個揪起來。 他才七歲,從一個破碎的家庭走向另外一個家庭,那么艱難的才從原生mama的放棄里走出來,得到了希望又很快迎來打擊,再次被放棄,還是在他剛從生死關爬回來正害怕的時候,她不知道當初那個小小的他是怎么承受下來的這個事。 太難了,太痛了,也太狠了。 陸訓伸手圈緊她,低頭吻了吻她額發,時隔許多年,說起當年的事,他心里感觸不大,只是對小時候那個還企盼得到愛的小孩兒感到可憐,他眼眸沉靜微抬起: “他到很后面才知道這個事?!?/br> 陸老頭那個時候是漁輪廠財務科科長,漁輪廠在寧城也屬于支柱型單位,他權利大,在家里的地位比現在還高一些。 他是真心疼他,但他也特別忙,那幾年正是到處爭斗不斷的時候,他在的位置更得小心謹慎,他幾乎所有時間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 每天早出晚歸,家里的事情他知道得少。 郝麗華在他面前也很注意小心,都沒讓他察覺到稱呼換了的事。 一直到陸欣陸謹出生,陸謹因為先天病弱,三天兩頭進醫院,郝麗華就和魔怔了一樣,認定是他克了陸謹,一次又一次和陸老大私底下商量要把他送走。 在陸謹又一次生病去醫院看過回來的早上,郝麗華叫住要去上班的公公,提了這個事。 陸老頭也是才知道,兒媳婦聽信了外面的話,覺得大孫兒克親,讓人改了稱呼,現在還想把人送走。 陸老頭發了很大的火,他當著郝麗華的面把他臨出門前端著喝水的搪瓷缸砸去了桌上。 “一天到晚過得太閑了?現在外面到處破四舊,你還信這些?謹哥兒身體不好那是娘胎里帶出來的,和訓哥兒什么關系?” “你有功夫琢磨這些,對孩子照顧得仔細點也不至于三天兩頭送醫院!” 陸老頭當時著急著趕去上班,他發完火就離開了家,也沒注意到因為擔心生病的弟弟,還在房間里沒有去上學的他。 陸老頭沒有注意到,郝麗華卻注意到了,她推開半掩的房門看到他站在陸謹躺著的搖籃邊,整個人瘋了一樣過來抓他。 “你怎么在這里?我不是告訴你了?這間屋子你不要進!你這個禍害,你就是存心的是不是?” “死老頭腦子壞掉了,親生的不要,非要個野孩子!” 郝麗華扯著他出了房間,嘭的一聲關上了門。 他被關在門外,站了好半天,看著空蕩蕩的客廳,陸老頭砸在桌上還沒收拾的搪瓷缸,最終回房間收拾好自己當初來陸家的小包離開了家。 他先前問過順子和老師他們,要是沒有家的孩子會被送去哪里,他這些天在聽到郝麗華和陸老大私下商量送走他以后,已經去找了地方。 是一家破破爛爛外面下雨里面也下雨的孤兒院,里面環境很差,那些孩子各個沒洗干凈一樣很臟,他們也吃不飽很餓,每天打架搶吃的。 是他原來那個爺爺,他親生爺爺一直不舍得送他去的地方,但就這么一個地方,人家也不要他,說他有收養人,還勸他趕緊回家。 可他哪里還有家呢。 他親生爺爺早在知道自己沒多少日子的時候,就把他們家里值錢的東西,老房子這些給變賣了,給了他一把零散錢,這個錢他算過了,就算他住橋洞下面,每天只吃窩窩頭,也不夠他生活一年。 一年,一年后他長大一點了,也許能找到點事情做呢。 他心里怕,卻安慰著自己,最后去橋洞那邊住下了。 陸老頭是在他住去橋洞的第三天找到的他。 當時十一月的天,有些冷了,他身上的衣裳不算薄,晚上卻抵不住,他不得不到處垃圾堆里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點擋風的破紙板,他那天運氣算好,找到一塊相對完整的,上面有些臟,但拿出來清理下也不是不能用,他把紙板箱從垃圾堆里拖出來,剛露出個笑,就聽到陸老頭喊了他。 看到陸老頭,他一下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反應了,想跑,但看到陸老頭那雙通紅的眼睛,他腿卻像生了根,動不了了。 陸老頭找了他三天,自己找,發動親戚朋友漁輪廠的幫忙找,還報了警,才把他找到。 沒有罵他,也沒有問他這些天在哪兒,走近他的第一句話是問他餓不餓,吃飯了沒有。 他還說:“你是爺爺領回來的孫兒,和其他人不相干,那是爺爺的家,就算有人要走,也不是你?!?/br> 陸老頭一向說一不二,那天他把他帶回去,把陸老大郝麗華叫出來當著他們面說了這個事: “孩子是我領回來的,可以是我的孫兒,也可以是我的兒,你們不接受,我們分家過,我給你們申請了職工房,你們搬出去,今后沒人克你們了?!?/br> “然后呢?他們搬出去了嗎?” 黎菁頭埋在陸訓頸窩里,眼淚大顆大顆往外滾,根本控制不住,聽到這話,她才輕抽著甕聲甕氣的問了句。 安靜的臥室里,除了兩人的說話聲就是黎菁的抽抽聲,她從來沒哭成這樣過,陸訓頸窩里濕漉漉的一片,guntang的淚像落去他心上,他心頭澀酸卻滿脹著,這是有人心疼他的滋味,但他又見不得她哭。 他雙臂收力把她抱緊一些,下頜挨蹭一下她額發,又松開她,摸出手帕給她擦淚,輕聲應道:“嗯,搬出去了一段時間?!?/br> 陸老頭是通知,不是商量,態度更強硬,陸老大郝麗華不得不搬了出去。 他們帶著兩個孩子,原來在陸家住,陸訓已經八歲多,他許多事情都會做了,洗衣裳燒飯,甚至陸欣陸謹的尿布他都幫忙洗,陸老頭人忙,錢卻沒少給,這次他生氣,直接什么也沒給讓兩個人搬了出去。 郝麗華為了照顧兩個小的從漁輪廠請了長假,她又沒奶,光兩個孩子的奶粉錢都不知道多少,更別提陸謹還要時不時上醫院,陸老大一個人工資根本撐不住。 工資撐不住,一個人帶兩個小孩兒,還要燒飯洗衣裳洗尿片人也撐不住,幾個月下來郝麗華人瘦了十斤不止。 而因為她太忙了,照顧孩子也不仔細,陸謹上醫院的次數更多了。 沒多久郝麗華就讓陸老大找上陸老頭說了想搬回家的話。 但搬出去容易,想搬回來卻沒那么簡單。 陸老頭這些天和陸訓爺孫兩個住,兩個人早上買著吃,中午晚上吃食堂,偶爾還去下頓館子,家里沒了孩子夜里的哭鬧,日子過得別提多舒心,陸老大想搬回來,他想也沒想拒絕了。 陸老大懦弱,聽老婆的,但對老父親也不敢頂,陸老頭不同意,他失望難受,還是回去了。 郝麗華氣得在職工房里發瘋,她把發燒發得臉紅撲撲的陸謹抱到陸老頭面前,聲嘶力竭的質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