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杜清晝仍然記得,當年,老師被朝廷貶官到嶺南,見到他的第一面,視線便久久落在他身上,帶著一縷震驚的專注,仿佛他是那么與眾不同。小小的男孩整張臉都紅了,又有點驕傲地挺起了胸膛。以前他在小鎮上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身形就像春風裁剪而成,溫和的目光就像落入塵世的月亮。 那么多的孩子,老師只收了他和裴昀做學生,帶著他們從嶺南到冀州,到長安,待他如己出。 是有多幸運,才能被命運選中?那在無數個苦讀的日夜里,他用盡全力不辜負那個人,不辜負命運的厚待,不辜負自己的壯志。 不過,總有那么一絲遺憾,就像關得再緊的窗戶擋不住的那一縷悄無聲息的涼風。 ——他總覺得,比起他來,老師似乎對裴昀更好,好得就仿佛……他們之間有某種與生俱來的情感與牽絆。 杜清晝努力做個懂事的孩子,老師幾乎從來沒有罵過他一句,但裴昀很頑皮,小時候就常挨竹條。有時候竹條沒打幾下,裴昀就鬼哭狼嚎,其實根本半滴眼淚也沒有,老師卻下手越來越輕。挨過打之后,裴昀一會兒叫著屁股疼,一會兒說不能坐,老師的注意力就全在他身上了…… 看著裴昀理所當然地撒嬌時,杜清晝好羨慕,無論裴昀怎么胡鬧,做了多么出格的事情,老師總是能原諒他。 老師對裴昀那么好,裴昀又沒有爹娘,會不會……裴昀就是老師的孩子? 有一天,這個念頭莫名地出現時,杜清晝被自己嚇了一跳,他用力甩了甩頭,仿佛要將頭腦中令人討厭和害怕的奇怪的念頭甩出去…… 不可能。不會是裴昀! “張丞相對裴探花,似乎更為不同呢?!崩畎死稍诙徘鍟兌叺吐曊f,聲音沉如鬼魅。他已經完全掌控了少年的心緒,甚至掌控了對方呼吸的節奏,不需要琴音,他也可以牢牢地控制一個人。 就像庖丁解牛,只要找到人內心最脆弱最隱秘的那個部分,并不需要蠻力,再堅固的堡壘,都可以被輕易攻破。 “你胡說!”杜清晝失態地爆發出一聲怒喝,踉蹌后退。 不可能是裴昀…… 憑什么是裴昀? 如果他們中間有一個人是獨一無二的,那么,也應該是他! 一直被牢牢壓抑,連自己也不愿承認的情緒在杜清晝心湖的堤壩上裂開,如潮水洶涌而至。 自卑、嫉妒、驕傲、不甘…… 少年太想知道答案,想聽到那個令他恐懼而渴望的答案。 關于他的身世的答案! 李八郎撩起衣擺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說:“跟我到書房來?!彼穆曇粲睦涠V定,似乎確信少年會跟上來。 鬼使神差的,杜清晝握緊發抖的雙拳,站起身,跟著李八郎走向書房。 六 細雨霏霏,滿城柳色如謎如霧。 柳姑娘坐在臺階上,雙臂環抱著自己,像是在母親懷中乞求溫暖的姿勢,像是……很寂寞。 很少有人見到這樣的柳心心,就像你以為石頭永遠不會寂寞,不會脆弱;傷春悲秋的都是花兒。 花朵般的姑娘們此刻擠在溫暖的閣樓,笑鬧對詩,搖著團扇聽雨聲。柳心心一人獨自坐在冷雨的屋檐下,頭發和衣角上都是雨水,滴滴答答的都像是回憶,細細流過頸脖的,都是入骨入髓的、冰涼而guntang的思量。 一把傘撐在她的頭頂,紛亂的雨簾被隔絕在外。 柳心心怔怔抬起頭來,來人是葉鏗然,少年撐著傘站在檐下,手中握著竹笛。 “我是來道別的,這些天多謝你的關照?!比~鏗然換上了一身青衫,站得筆直如劍。 “你給我吹支曲子吧?!绷男恼f。 葉鏗然坐下來,開始吹笛子,風雨聲相和,笛音很溫柔,溫柔得像撫過心臟的手,一下一下都是酸楚。 吹完一曲,葉鏗然將笛子從唇邊取下,糾結的眉心卻沒有展開。他突然側頭問:“你這樣的女子,為什么要替李八郎辦事?” 柳心心的身形一僵,沒有說話。 “你的確不叫柳心心,你的本名叫杜若微,狀元郎杜清晝是你弟弟。你四年前來長安找尋的親人,就是他吧?” 柳心心的臉色刷地蒼白。這一刻,雨點都成了刀尖,落在少女比哭更難看的抬起的臉上,她沒有說話,但答案已心知肚明。 “那天,他認出你了?!比~鏗然看著她。 別人或許認不出她來,但親人不會。世上最親近你的那個人,根本不需要用眼睛來分辨,哪怕你有再大的變化,只要你站在他面前,甚至只需要熟悉的氣息,他也知道那就是你。 杜清晝認出她了,但他不敢相認。 他害怕被人看不起。他出身貧寒,沒有背景依傍,不想再落人笑柄,不愿讓嘲笑的聲音像耳光一樣打在自己臉上,不愿讓人知道—— 他的jiejie是個章臺女子。 “刷”的一聲,柳心心突然站起來,背挺直得像鐵,頭頂的紙傘被她一把推開,翻落在泥濘中:“不管他有沒有認出我,他都是最在乎我的人,我也以他為傲?!?/br> 少女昂起頭,眼眸中水光閃動。能一口氣喝十壇酒的姑娘,裙角都是泥漿,一片泥濘狼藉,臉上也是。 “反正在下雨,也沒人看得到你哭?!比~鏗然的眼睛有點悲傷。 眼淚突然從杜若微臉上滾落下來,和雨水一起,將那胭脂紅妝洇濕得狼狽。她可以有一千個理由來維護杜清晝,可以找到一千把劍來捍衛自己的尊嚴,卻找不到劍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