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碑石下面,長了一叢不知名的草。 專心寫字的杜清晝當然沒有注意到那叢草,突然,只聽一個少女著急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別動!” 正在寫字的杜清晝停下手中的筆,回過頭。 他突然就呆呆怔住。 少女一身綠衣就像柳梢柔嫩的初葉,在微寒的春色里悄然飄落他的心尖,清涼,微癢。早些年貴族女子出行還會帶冪籬,遮住臉孔,讓人只能朦朧綽約看到五官,如今的少女卻更加大膽,一張清水芙蓉面直接示人不說,身邊連個侍女都不帶就來雁塔游玩。 杜清晝一時不知道手該往哪里放,筆也愣在半空中。 其他的進士也忍不住多看少女幾眼,但回過神來就覺得不對了——現在是新郎君在雁塔題名,這個小姑娘跑過來是要砸場子嗎? 果然不出所料,那少女走過來,俯身去看地上那叢草,見到草安然無恙,這才松了口氣,隨即抬頭理所當然地對杜清晝說:“別在這里寫字了,會踩到花?!?/br> “……” 杜清晝平時矜持不多話,皺起眉頭微紅了臉:“姑娘,我……我等是新科進士,在此題名乃是奉圣命?!?/br> 少女耐心聽他說完,順手拿過他手里那支筆,十分通情達理地說:“知道了,那你走開,我替你們寫吧?!?/br> 杜清晝正要阻止,少女已經揮毫寫下“開元二十二年春”一句——剛才他只剛剛開了個頭,少女聞弦歌而知雅意,替他續完了這句。 “拿墨來,把名字報上來?!鄙倥剡^頭。 四周鴉雀無聲。 她這些字,提鋒與收勢,飄帶、頓挫與轉折,都極有章法。更讓人吃驚的是字里的渴筆——墨快用干時寫出的“渴筆”極需要功底與腕力,往往是練過幾十年書法的老先生才能將渴筆寫得毫不艱澀,而她一個女孩子竟也寫得遒勁有力。 被深刻打擊到了的進士們無人作答,杜清晝震驚地凝視著那行字,突然抬起頭,有點難以置信地上下打量少女:“你是……靜思?” 少女愣了愣,隨即眼前一亮:“杜欠揍?” 兩人相視而笑,竟然是多年未見的舊識! “竟然沒認你出來,這么多年不見,你的樣子變了好多!”祝靜思開心地舒展好看的唇角,好奇地朝人群里張望,“裴三郎呢?他沒有和你一起?” 見對方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杜清晝的神色一黯,表情略有些不自然,但很快被他不著痕跡地掩飾過去:“他受了傷,今天不參加雁塔題名了?!?/br> 被稱作裴三郎的,便是今日缺席的探花郎。 “原來你們都考上了進士,我還以為他睡懶覺錯過了考試呢?!弊lo思露出燦爛開懷的微笑,隨即攤攤手,她顯然很了解探花郎,“受什么傷?借口而已啦?!?/br> 月燈閣馬球賽受的那點傷,絕對擋不住玩心比誰都大的裴探花出門,他不來,只有一個可能——他不樂意來。 “這位女施主……”倒霉的方丈和尚終于趕了過來,不合時宜地替進士們解圍,“阿彌陀佛,雁塔題名非同小可,還請留該寫之人來題寫?!?/br> “方丈大師,”祝靜思微笑點頭,好心地說,“我那里的帶皮豬rou還有呢?!?/br>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方丈滿頭黑線,敗下陣來。 祝靜思笑了笑,將筆扔給杜清晝:“給你寫吧,當心腳下別踩到我的花就是了?!?/br> 眾人頓時都松了口氣。 這次的雁塔題名雖有小小插曲,但最終還是由杜清晝將名字題寫好了。 少女婷婷裊裊站在一旁,看著地上那叢草,眼神溫柔惆悵。 一個高大俊朗的進士走過來,目光驚艷地在她身上逗留,很禮貌地說:“姑娘,在下是新科進士鄭軒墨?!?/br> 祝靜思朝他笑了笑,點點頭。 鄭軒墨朝身后看了一眼,除了正在寫字的杜清晝,進士們都朝他豎起大拇指,不少人眼里露出嫉妒的神色,還有人在偷看祝靜思。鄭軒墨深吸一口氣,紅著臉說:“剛才姑娘寫的字當真骨清神秀,令鄭某自愧不如。若有機會,還盼能到姑娘府上請教書法?!?/br> “府上?沒有那種地方?!弊lo思微笑,“我就在慈恩寺外殺豬,只有一個殺豬鋪子?!?/br> 前來搭訕的鄭軒墨嚇了一跳,訕訕地賠笑:“姑……姑娘真會說笑?!?/br> “我說真的,可不是說笑?!弊lo思狡黠地眨眨眼,“我寫字沒別的訣竅,只因為我長年打鐵、殺豬,手勁比一般人大而已。你家若是需要殺豬,可以叫我,只要五錢銅子,保證豬腦漿一點兒也不灑出來?!?/br> 情竇初開的進士鄭軒墨落荒而逃。 三 祝靜思沒有騙人。 她爹是鐵匠,爺爺是鐵匠,爺爺的爺爺也是鐵匠,家族世世代代都是鐵匠。所以,殺豬只是她的副業,她最擅長的還是打鐵。 八歲的祝靜思已經會開爐打鐵,小拳頭握著鐵錘,一錘捶打下去,火星四濺。 熱氣騰騰的鋪子里,燒紅的烙鐵像是一顆guntang的心臟,在火光里跳動。漢子們甩開臂膀,揮汗如雨的樣子,就像在火樹銀花里喊著號子跳一場雄渾的舞。打鐵鋪子里常年炎熱,記憶里的阿哥和阿叔們總是汗流浹背,連笑容都帶著鹽分。 忙碌一天之后,等夕陽冷卻下來,清涼的夜色像一大瓢清水潑過整個村莊,喧囂的打鐵鋪子突然變得安靜。大片的鳥義無反顧地沖向遠方的黑暗,再被一點點溫柔地吞沒。小靜思會抱著她最喜歡的花貓,蹲在臺階上練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