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蘇嘲風雖然是蘇家三公子,卻從小過得憋屈。他娘原本是舞樂坊的歌姬,天生清亮柔美的嗓音,修長潔白的手指撫琴如天籟,讓當時的蘇公子一見鐘情帶回家中。以她的身份,嫁入名門蘇家自然比別人多幾分艱難。嘲風小時候,連府里那些有點地位的老管家,也敢對他呼來喝去。 只有一個人從不另眼看他…… 蕭易難。 跟在他身邊的書童蕭易難,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被當年的蘇公子和夫人撿到,因為性格溫厚,便跟在嘲風身邊伺候。除了自帶體香這點與眾不同之外,蕭易難幾乎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孩子,聰穎耐勞,十分懂事。 見他無名無姓的可憐,蘇公子就讓他跟了夫人蕭玖歌姓蕭,取名蕭易難。 兩人一起長大,名為主仆,實為兄弟。 “即使你不設今日的陷阱,我也自會承擔該承擔的事,保護該保護的人?!背帮L一字一字說得清晰,仿佛牙關里咬緊了鮮血,“我也許任性,卻也有血性?!?/br> “那真是對不住,” 蕭易難的眸子里帶著朦朧的霧氣,微笑深邃莫測,看不清真情假意,“我做事不喜歡冒風險?!?/br> 六 被關押在大牢的日子,就像突然被人將頭摁進了泥水溝中。 曾經,敗給李八郎的時候,嘲風覺得生活已經不能更壞,當災難真正來臨時,他才發現之前的牢sao有多么可笑。四周是暗無天日的潮濕,身上帶著沉重的鐵鐐,連發霉的飯食也能讓他狼吞虎咽——因為太餓了,每天只有一頓飯。只有正午的時候,會從頭頂的小窗透出一絲絲亮光。 讓他無法接受的,不僅是當下的處境,還有害他身陷牢獄的那個人。 蕭易難為什么要背叛他? 他想過千百次,在黑暗里無數次地伸出手,卻觸摸不到一點點當初的溫情,為了自保,人心可以變得完全陌生……最初的確是他做錯了,但是如今,兩個人誰又錯得更多,誰又走得更遠更絕情,卻是無法分清了。 萬念俱灰中,不知道是誰托獄卒送來了一本曲譜。 這個時候還有誰會關心他? 在比死更難熬的漫長的牢獄生活中,嘲風借著每天正午那一點陽光,將曲譜牢記于心,然后在黑暗中獨自哼唱。 他手中沒有琴,但是潮濕的空氣里像有一把無形的琴,與他的靈魂一起撥動所有的痛苦絕望、無邊的黑暗、未卜的前途,以及……頭頂那一點微弱卻倔強的亮光。 身在福中的時候,他有很多抱怨;真正地身處絕望,他反而沉默了。 整座牢獄里,別的地方都有哭叫、求饒、咒罵……他在最開始也大聲喊冤拼命搖晃著鐵門,后來漸漸安靜下來。除了偶爾傳來的歌聲,沒有其他的聲音。 被拋棄在黑暗孤獨中的嘲風仿佛只是一顆小小的石子,存在于天地荒野,時而靜默,時而歌唱——沒有人在意他,他也不必在意別人的目光。只用低吟淺唱抵擋時光的洪流,和內心的虛妄。 日子一天天過去,嘲風從沒想過,自己還有沉冤得雪的一天。 這天,看管他的獄卒喜氣洋洋地進來,說:“恭喜了,可以出去了?!?/br> “出去?”嘲風茫然地抬起頭,一時間沒有聽清楚對方的意思。 “刑部已經審理清楚,在蕭易難的房間里搜出了縱火的證據,現場目擊的人證也找到了?!?/br> 事情……竟終究還是水落石出了。 走出牢獄的時候,嘲風一時間適應不了明亮的陽光,不由得瞇起眼睛。幾個金吾衛跟在他身邊,態度卻與之前大不相同,恭恭敬敬地領路:“這邊請?!?/br> 圣上聽說了他擅于琴歌,又因為這一趟牢獄之災對他有了印象,便傳他上殿演奏。 在金鑾大殿中,嘲風已不再欣喜若狂。他經歷過生死,經歷過比死更冷的背叛,如今站在光明之下,他不再是曾經那個輕易能被摧垮的少年。 在七弦琴邊坐下,他的手指已經許久沒有撫琴了,起音有些生疏艱澀,讓龍椅上的天子皺了皺眉頭。 但琴音漸入佳境,這首曲子已經在靈魂里彈奏了千萬遍。彈琴的少年分明是沉默的,可正因為這沉默,讓他突然開嗓的歌聲如同石頭里開出的花,有種豐沛驚心的力量—— 那是擲地有聲的絕望,那是擲地有聲的怒放。 “為什么讀書考進士就光宗耀祖,樂師歌舞就被你們視為下九流?” “別人的偏見而已,不必在意?!?/br> “你們讀書能‘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我不讀書也能做到!” “嗯,小風一定能做到,我相信?!?/br> 如今,他登上了天子堂,卻只想要回曾經的時光。 有蕭易難一起并肩讀書彈琴歡笑的時光。 可這時光——永遠不可能會來了?;绎w煙滅的,何止是一段回望,無聲熄滅的,何止是一段火光。如今只剩他在暗夜里翱翔,哪怕用嘶啞的靈魂歌唱。 一曲唱完,蓬萊宮中的大殿仿佛也微微震顫。 鴉雀無聲的寂靜之中,只聽清晰的掌聲從上方傳來,天子贊許:“好琴,好歌?!?/br> 嘲風膽子極大,在天子面前也不例外,他不亢不卑地說:“我只是得了一本好曲譜而已?!?/br> ——這一瞬間,他突然很想知道,是誰在他最絕望的時候,送了這本曲譜給他? 天子非但沒有怪罪,反而露出了了然的微笑。旁邊的太監喜笑顏開:“少年郎,你可知你剛才彈唱的曲子,曲譜是誰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