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兩個人近在咫尺,裴昀坐在燭光里的修長身影懶洋洋的,笑起來眼睛里滿是星辰:“不談蒼生談鬼神,今天的你倒真不像你?!?/br> “我隨便問問,看書了,看書了?!崩钗绰勑奶摰氐拖骂^看書。 這一晚,睡在陌生的床鋪上,李未聞失眠了。 不僅是因為張九齡家的床鋪太過樸素,床板硬得很,沒李府上的蜀錦絲緞床舒服,更因為她旁邊躺了個大活人。 她可是個未出嫁的黃花閨女,雖然冬天都穿得厚,蓋各自的棉被不會碰到。但是…… 少年的氣息近在咫尺,清淺溫熱的呼吸仿佛就在耳邊,這叫她怎么入睡?而且,竟然有人睡相如此之差!手腳四仰八開,胳膊也橫了大半個床,酒樓見面時的形象,在睡著了之后完全顛覆不見。 “裴昀!你過去點!”李未聞用力推了他一把,后者睡夢中不情愿地翻了個身,滾到床邊上。 黑暗里李未聞輾轉反側……看來,問題真的出在那把紫檀木琵琶上。 那時李府的家丁們把杜清晝帶走時,好像也拿了琵琶,那么,琵琶現如今應該在李府——是否應該趕緊回去一次?可是,現在回去不被當成瘋子才怪,根本連李府大門都進不了。還是再等等吧……各種糾結、茫然、焦灼,明天會發生什么呢?她緊張又隱隱有一絲興奮。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迷迷糊糊睡著了。 日上三竿時,李未聞聽到耳邊傳來熟悉溫潤的聲音:“起床了?!?/br>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頓時睡意全無。 張九齡站在床前,一身青色的常服,仿佛先于季節把清淺的春色帶到了眼前。 “張……”李未聞說到一半意識到不對,連忙改口,“老師?!彪S即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這才發現身邊還有個把自己裹得像粽子似的家伙。這家伙不僅根本沒有要起床的意思,而且睡眼惺忪地用被子蒙住頭,含含糊糊地說:“我頭疼……” 臉皮厚成這樣你好意思嗎?李未聞深深地鄙視他,卻見張九齡俯下身來,摸了摸裴昀的額頭。 張九齡在李未聞的心目中,一直就像明月寒星一樣遙不可及。他謙遜儒雅,對人彬彬有禮,卻也從不與任何人過于親近。 誰知道男神在人后竟是這么軟萌的,當男神的學生要不要太幸福???看到眼前如冬日陽光般溫情的一幕時,李未聞簡直被萌化掉了。 “沒有發熱,頭疼是因為睡落枕了?!睆埦琵g將溫熱的毛巾捂在少年的脖子上,而少年滿臉沒睡醒的不高興,吃力地扭了扭脖子。 “別動?!?/br> “動不了了,啊痛!今天脖子痛,能不讀書嗎?” “……” 不能這樣啊張老師!李未聞看得目瞪口呆,快要大考的少年被寵溺成這樣,真的不會變成廢柴嗎?以前覺得自己老爹李林甫已經夠寵壞寶貝女兒了,那和張老師比起來,簡直還差太遠! …… 因為裴昀落枕不用讀書,這天只有“杜清晝”一個人苦逼地坐在案前,對著一堆厚厚的書卷。 張府節儉,大冬天的書房沒有燒炭,李未聞不時搓著手,朝手心哈著白氣。張九齡端坐在旁邊,他的身材修長又有點單薄,卻好像根本不怕冷似的,坐得峻直優雅:“前日你做的文章我看過了,通篇沒有贅述,大有氣象?!?/br> “???”李未聞不知道該怎么接話,怕說多了露餡,只嘿嘿笑了兩聲。莫名地,這一刻她突然有點嫉妒杜清晝,有這樣的才華,有這樣的師友,人生一定會完全不同…… 不像她,只能在旁邊“嗯嗯”傻乎乎地笑。 書卷里的字她倒是認識,但意思連在一起就很難懂了,而且大多數的書卷內容都很枯燥,她看得懂的也沒耐心看,若不是因為男神坐在旁邊,她早就推開這堆東西跑開了。 百無聊賴地翻著,李未聞發現手中這卷書正是那晚杜清晝歡喜地買來的《戰國策》,上面沾了水漬,有點卷角了。 被打濕而起皺的地方寫著那誰誰“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麗”,咦咦,這篇是講美男子的? 李小姐終于來了點興趣,將這篇《鄒忌諷齊王納諫》耐著性子看起來,仍然似懂非懂,指著一處問:“這幾句是什么意思?” ——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與我也。 張九齡將書卷接過來:“意思是,別人評價你的話,或許出于某種目的言不由衷,或者只是善意的謊言,總之,你很難聽到真實的自己?!?/br> “可是別人說你風度好,我覺得他們說得是真的?!崩钗绰勍嶂^,“你不相信他們?” “不是不信,而是每個人的視角都有局限,天地浩瀚,人心更深廣,以自己的眼睛觀察別人,猶如夜間行船、盲人摸象。別人眼中的你是什么樣子?你是否知道自己是誰?” 張九齡的神色淡如清風,“所以鄒忌說有人贊美他,是因為先入為主地偏愛他;有人贊美他,是因為怕他;有人贊美他,是因為有求于他。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 窗外有幾只凍雀在嬉鬧,李未聞專注地聽著,用力點了點頭。 ——即使沒有紫檀木的障眼法,世人也會被自己眼前的迷障所惑,看不清自己或是身邊的人呢。 別人眼中的你是什么樣子?你是否知道自己是誰? 冬日讀書的時光像是屋檐上的冰雪,晶瑩而簡單,轉眼十天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