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連我自己都丟棄的東西,老師卻一直帶在身邊……他,真是個固執的人啊?!?/br> 杜掌柜說到這里,眼里的黑暗更濃,那么濃得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卻隱有水光。 但,那也只是轉瞬即逝而已。 他隨即拿起一本賬簿,聲音親切:“你可知道,我這些年除了經營玉器鋪子,還做什么生意?”在玉器鋪的賬簿下面,壓著另一本更厚的賬簿,杜掌柜把那本賬簿打開,滿紙朱紅:“我的貨物,是‘秘密’。那是極危險的貨物——特別對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來說??纯?,你替我肅清了多少人……越是看上去沒有缺點的東西,越是有致命的缺陷,在人眼不能及的地方。人也一樣?!?/br> 齊碩一直以為,自己只謀財,不害命。原來,她報酬豐厚的每一單生意,進出的都是人命。 看到齊碩臉上的神情,杜掌柜淡淡問:“怎么?覺得我很可怕?” 他冷勾唇角,昂首的神情目空一切:“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身居高位者的稟性。老師固然是真君子,可朝堂上更多迂闊的偽君子。房屋的建造需要石礫瓦片,帝國的樓臺也一樣。那些所謂的君子聚集在一起,用純白玉石構建起的樓宇太脆弱、太容易倒塌了——他們經不起敲擊。 “他們說李林甫是小人,可只有這個小人,能令安祿山那些異族將領馬首是瞻,冷汗淋漓,如履薄冰。他們瞧不起李林甫是白字連篇的‘弄獐宰相’,貶黜蕭炅因為他是‘伏獵侍郎’,可是,他們不懂得辦成一件事,比讀對一個字,要困難得多,也重要得多。 “水至清則無魚,他們無法藏污納垢,也就無法對抗真正的黑暗?!?/br> 他這一番話談論的是國家大事,齊碩聽不太懂,但不知為何,她只覺得空曠無奈而蒼涼。杜清晝在黑暗中幽冷的眸子,與將軍明亮慵懶的目光,在她眼前交錯…… 道不同,便是如此吧。 就像光明與黑暗,一旦走向相反的方向,便永遠無法共存。 “我只是覺得,”紅衣少女側過臉去,“你一個人走這樣黑暗的夜路,太寂寞,也太冷了—— “你和將軍,原本不該是敵人的?!?/br> “是啊?!倍徘鍟兊穆曇艟谷挥悬c溫暖的錯覺,“原來,故鄉和故人,已經離我那么遠了,比整個白雪覆蓋的冬天還要遠?!?/br> 梅花暗香如舊,當日并肩看雪景河山的少年呢? 他指下用力,陶罐頓時四分五裂!“要殺他的人不是我??珊剖幩暮S刑炝_地網在等他,既然他一定會死,我寧可他死在我手上?!?/br> 齊碩怔住。 “呵呵?!倍耪乒衤唤浶牡負芘展蓿骸安槐貫樗上?,更不必為我可惜,你聽說過‘玉不雙帶’嗎?” 玉不雙帶,豈有君子同佩二玉?可張九齡門下兩個學生,就像兩塊絕世的美玉—— “我從不賣第二塊玉給同一個人,也從不和人分享。哪怕我的光芒比他明亮,也不行呢……我只喜歡獨自站立,寧可做某片黑夜唯一的星,也不做后羿時代的九個太陽?!?/br> 杜掌柜平凡的面孔帶著某種令人畏懼的黑暗與力量,他是齊碩見過的唯一一個,有資格卻從不佩戴玉的男人。 齊碩聽說,當日將軍將孩子們送走之后,卻第三次返回荊州城——為了張九齡的骨灰。那時張九齡微笑的視線看著窗外,說:“我只想回故鄉看一看?!庇谑撬靼讓④娨欢〞貋?。 他會帶他,回家。 他怎樣做到的齊碩不知道,但那個人就像朝陽,會拼盡一切燃燒,令旁人也能在絕境中看到希望。聽說他帶著張九齡的骨灰被人圍追堵截,身受重傷,最后被人救走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齊碩不知為何松了口氣。 將軍一定能完成那個人最后的心愿吧? 其實,多年前,齊碩曾有一次去過張九齡的故鄉,那里千湖水波婀娜如畫,夕陽沒有一絲暮氣,五嶺山脈的天然屏障隔絕了中原文明與禮法拘束,四季沐浴日照的玉石爭奇斗艷。她也看過張九齡當年開鑿大庾嶺驛道時親手種植的梅樹,枝干虬髯,傲骨凜冽,白色的花海更勝雪景。 齊碩還想告訴杜掌柜一些事,那些她自從被雇傭之后,就很少想起來的往事。 尾聲 她是齊碩,也是麒獡。 她是紅衣夜行的小賊,也是皮毛鮮紅的小妖。 麒獡不會偷時間,只會偷玉——它雖然也吃人類的食物,但更愛吃的,是玉。 在沒有被雇傭時,麒獡游蕩四海尋找美玉。到過市井,也到過皇宮。 有一陣子,它躲住在天下至為華美的大明宮藏寶閣,享受四方進獻而來的美玉,與達官貴人供奉的珍寶,它從來不缺食物。 可是那些貴重的玉,漸漸地都味同嚼蠟。 它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許是吃過的玉太多了,再也嘗不出當初美好的滋味。 直到它撿到那塊玉,從少年御史身上偷來的那塊玉。 四四方方的一塊白玉,冷硬如石頭,看上去半點兒也不名貴,它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卻再也沒法忘記那味道。 那是它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玉。 麒獡喜歡偷玉。 每個人都有一塊珍貴無價的玉,失去了那塊玉,男人和女人都會加速地老去。天子也不例外。 那日在銅鏡中,令天子感到凄惶的,并不是流逝的時間;讓他頹喪疲憊的,也并不是衰老本身。張九齡說得對,重要的不是被偷走的時間。而是被時間偷走的那些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