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農事傷(下)
“你做得對,打草驚蛇,也不能急于一時?!鞭庉p聲說著,語氣不疾不徐。言罷便吩咐絳珠與幾個丫鬟隨從都去歇下。 夜色愈深,外頭寒風輕輕吹拂著窗紙,發出低低的顫音?;鹋枥锾炕鹕袦?,烘得屋中暖融融的。蕙寧靠在溫鈞野肩頭,像只乖順的小獸,身上還帶著一絲山風與雪氣散去后的溫潤。他俯身替她理了理鬢發,指腹輕柔。 一整日東奔西走,雖然只是巡視和寒暄,終歸也累。兩人和衣在榻上躺下,閑閑地猜起字謎來。溫鈞野似乎仍精神十足,不似她那般困頓。蕙寧瞇著眼,一邊隨口應答著他出的謎,一邊打著呵欠。她素日心思靈巧,然這會子終究乏了,腦子有些生銹,漸漸便敗下陣來。 “怎么這也猜不出來?”溫鈞野忍不住笑她。 蕙寧抱著被子哼了一聲,懶洋洋地翻了個身,嗓音含糊又撒嬌:“困了?!?/br> 他卻不依不饒,興致正濃地說:“我最后再出一個字謎,是我自己編的,可不是坊間流傳的那種,保你猜不出——‘田氏……’” 還未說完卻只聽得她均勻的呼吸聲,一絲一縷,像是細雪落在窗欞上,靜謐得叫人不忍打擾。他側頭一看,她果真是睡著了,像畫里人似的靜美。他湊過去在她頰邊輕啄了兩口,又往她額頭貼了貼,才滿意地摟緊她,一起沉入夢鄉。 第二日天未大亮,蕙寧便醒了。山莊的清晨帶著露水的寒意,窗紙泛著一層霧白色的光。她不叫人伺候,自己起身梳洗,穿了絳藍織銀的小襖,披了月白狐裘斗篷與溫鈞野一起出去。 外頭魯莊頭早已等著,見叁少爺和叁少奶奶精神頭十足地過來,忙哈腰迎上。 蕙寧一路隨魯莊頭往山后田地去,途經松林小徑、青石拱橋,寒意沁人,卻別有一種幽靜。 到了田地處,只見一大片丘陵與林地尚還被冬意覆蓋,草木間尚有霜色,枯枝冷落。但近田一帶已有些早春的氣息:芥菜在坡腳處探出芽尖,麥苗隱約現出星星點點的嫩綠,風吹過時微微晃動,像是在對她低語。 林間、田頭零星可見幾戶佃人勞作,著著厚衣,或鋤地,或挖溝,有條不紊。 蕙寧負手站在高處望著,問道:“今日怎地只見幾人,其他人都未下地么?” 魯莊頭忙賠笑:“冬季寒冷,老奴準他們輪著歇息,多在家養養身子。再說了,若一擁而上,難免嘈雜,也容易驚著叁少奶奶?!彼f這話時,語氣殷勤,面上盡是恭順,然而那眼角眉梢卻有一絲不可察的自得與審度,像是試探她的脾性到底是溫順還是挑剔。 蕙寧不動聲色,只略一頷首,笑道:“魯莊頭倒是體恤人情,心善?!闭f著,她忽然抬手朝田間招呼道:“那位小哥,過來?!?/br> 遠處一個正在翻土的年輕佃戶頓了頓,抬頭朝她這邊望來。他不過二十歲上下的年紀,身形清瘦,手腳卻利落。只是他并未立刻走近,而是先望了魯莊頭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種畏縮與探尋。 魯莊頭面上笑容未改,只略一點頭,那佃戶這才慢慢走近,腳步小心翼翼,臉上帶著幾分拘謹。 蕙寧提著裙擺緩緩走近幾步,語氣溫柔親切:“你叫什么名字?幾歲了?在這莊子里干了幾年活兒了?” 魯莊頭始終亦步亦趨地跟在蕙寧身側,面上恭順,眸色卻如深井水一般,叫人難以捉摸。他步履從容,手背卻隱隱繃緊,似是警覺,又似是忌憚。 溫鈞野并未刻意去看他,但余光一掃,便覺出些許異樣。他素來雖不精細,卻對人氣息、動靜頗為敏銳。今兒這莊頭跟隨太緊,連走路時都不時略側半步遮住蕙寧,再加之那言語里無聲的掌控,令他心中起了些警兆。 再一眼瞥見魯莊頭身后那個所謂“下人”模樣的年輕男子,更覺不對。那人一身粗布衣裳,面上漠無表情,但腰間卻藏著一把被裹布遮掩住的彎刀。且此刻,那人手心已不動聲色地按住了刀鞘,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蕙寧動作。 溫鈞野心頭一沉,手也緩緩移至蕙寧腰側,似是輕扶,實則已在戒備。 一個莊頭,手底下卻肆無忌憚地佩刀暗中威脅,不得不防。 蕙寧還在與那個自言姓曾的年輕佃戶說話。佃戶的神情透著藏不住的惶然。他忽地“撲通”一聲跪下,額頭狠狠磕在地上,口中卻一個字都未吐出。 空氣中仿佛一瞬凝滯了。 魯莊頭輕輕一笑,聲調仍平緩如常,仿若全然不覺氣氛變了:“叁少奶奶問你話呢,怎的不說話?說啊?!?/br>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讓人不容抗拒的壓迫。 那年輕人渾身一震,像被勒住了脖子似的哆嗦起來,磕頭的聲音幾乎有些發虛:“是、是叁年前過來的……” 蕙寧轉身示意溫鈞野給他些賞錢。 “辛苦你了,這里的田地打理得很好?!鞭幷Z氣溫和柔潤,落在那佃戶耳中卻似天恩。他連連叩頭,眼里隱隱泛出淚光。 蕙寧又問:“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年輕人低頭道:“還有老娘……還有一個孩子?!?/br> 她又問:“妻子呢?” 那人哆嗦了一下,聲音都在發顫:“妻子、病、病死了……”說罷,他重新伏跪在地,臉貼著泥土,恨不得將整個人都埋進去。 蕙寧看著他,只覺心頭一澀。良久才輕輕嘆息道:“這世道,苦人家太多了……這樣的人家,咱們還是多厚待一些罷?!彼D向魯莊頭,語氣帶著些誠懇:“還得勞煩魯莊頭多費心?!?/br> 魯莊頭聞言哈哈一笑,皮笑rou不笑:“那是自然,叁少奶奶體恤人情,老奴代他們謝過叁少奶奶的大恩?!?/br> 此時天色卻變了,先是飄起細雨,宛若絮絲從天而落,打在披風上發出輕微的絨音。絳珠撐傘立在一旁,見雨勢漸濃,便輕聲道:“少奶奶,還是早些回屋罷?!?/br> 蕙寧望了望田地,還有一半未細查,只得作罷:“也罷,免得大家著涼,回去再議?!?/br> 原以為不過是片刻雨絲,誰知轉瞬便變了臉。風愈大,云壓得低低的,雨線斜潑如針線般急促,不多時,便如瓢潑猛瀉。 等眾人趕回山莊,身上早已或多或少沾了濕。蕙寧一進屋,便聽得屋檐水珠嘩嘩跌落,仿佛山林間哪處水脈被猛然撕裂,帶著一股山雨欲來之勢。 溫鈞野換了干衣,站在窗前望著外頭愈演愈烈的大雨,眉頭緊蹙:“這雨不尋常,一時半會兒怕是停不下來了?!?/br> 蕙寧在爐邊攏著手:“那……咱們是不是要在這多住幾日?” 話音未落,屋外忽然傳來一陣雜亂奔跑聲,人聲犬吠混雜而至。片刻后,只見檀云急急忙忙推門而入,衣擺皆是泥水,神色慌張:“少爺、少奶奶——不好了!山路、山路被沖了——山后塌方,洪水沖了路,現在人馬都困在莊里了!魯莊頭正讓人調集人手打通山路!” 檀云一通話甫一說完,蕙寧便騰地站起身來,眉心緊蹙,眼中寫滿焦灼:“我也要去看看?!?/br> 溫鈞野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聲音低沉堅定:“你別急,我去就好。山洪來得快、去得猛,水里是看不清底的,你去了只會讓大家分心?!?/br> 蕙寧一時怔住,剛要分辯,卻又止了,轉而咬了咬唇,把話咽進袖中。他說得對,溫鈞野會武,身子骨比她強健了不知道多少倍,她去了只會是他的累贅。 “你要小心啊?!彼p聲說著,眼里水霧氤氳,雙臂用力地環住他的腰,頭輕輕靠在他的胸前,聲音細若游絲,“我等你回來?!?/br> 溫鈞野低頭看著她,眼神溫柔又沉靜。他伸手輕撫她發髻,只輕輕“嗯”了一聲,什么也沒說,便轉身出了門。 那一聲“嗯”,沉得像山,將她所有的慌張與憂懼都努力壓住。臨出門前,他吩咐檀云、絳珠與南方悉心守著蕙寧。 叁人一一應下,隨即將屋門掩緊,隔絕了外頭淅瀝雨聲。 可蕙寧坐立難安,自他走后,屋中爐火雖旺,她卻只覺心頭寒意透骨。她從小經歷過幾次洪災,知這等突如其來的大雨,最易引山水暴漲,若再伴著地滑泥崩,后果不堪設想。 她在屋內踱來踱去,眼神焦灼,指尖冰涼,一顆心七上八下,如雨夜中飄忽不定的紙燈,搖搖欲墜。但她還是努力讓自己冷靜,與絳珠耳語一番,絳珠立刻應聲離開。 未過多久,一名莊中下人披著蓑衣進了屋來,拱手稟道:“叁少奶奶,雨勢太大,聽說這附近還有些山匪出沒。莊頭怕有閃失,特意派我們來守著叁爺與您,您且安心?!?/br> 話音未落,檀云已快步走到窗前,揭開簾角一看,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只見門前屋后,皆立著數十名青壯年男子,盡皆披蓑戴笠,腰間鼓鼓囊囊,看不清里頭藏著什么兵器。他們站得整整齊齊,神情麻木,眼神冷漠,像是一圈密不透風的籬笆,將整個小屋牢牢圍住。 “保護”二字,在這等陣仗之下,便如笑話。 蕙寧神情霎時冷了下來,一雙杏眼輕掃窗外——名為守護,實則監視。魯莊頭倒是用心良苦。 她明白,魯莊頭不過是順水推舟。既然水災天降,便干脆趁勢將他們二人困在莊中,以防他們借著混亂四處察探、窺得他不可告人的隱秘。 (等待即將到來的假期,哦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