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柳腰輕(中)
蕙寧陪著趙夫人妥帖地安置了表舅舅一家在東偏院,細細叮囑了下人們飲食起居的安排,待一應妥當,趙夫人這才溫聲喚她:“你也乏了,快回去歇著罷?!?/br> 天氣寒涼,日頭斜照在廊檐間,到了初叁,蕙寧要隨溫鈞野一道回娘家拜年。天氣比往日更冷了些,地上的冰雪尚未融盡,晨風中透著清冽的薄涼。溫鈞野一身鮮艷正紅色狐裘,意氣風發,十分醒目,馬車里纏著蕙寧想讓她在自己頸邊布料上頭繡一朵并蒂蓮花。 吳祖卿親自迎出門,滿面喜色,他年事已高,精神倒還矍鑠,言談間依舊風骨猶存,只是聲音微微沙啞,行走也不再像往年般利落了,蕙寧心里總是有些酸。 陳輕霄抓著溫鈞野又要比試刀法,現在倒好像是成了好兄弟。不過因為是過年,被吳祖卿給攔住了:“大過年的舞刀弄槍嚇不嚇人,等著年過完了,你們倆找個校場,酣暢淋漓地比試一番?!?/br> 吳祖卿年歲已大,近些日子也考慮想辭官,陳輕霄在身邊,吳祖卿的意思是想讓孫子陪著自己回從前妻子的老家去看看,憑吊一番。說著,他嘆了口氣,目光深沉如井:“這些年皇上一心栽培太子。太子雖生得溫文爾雅、端方有度,倒是有幾分帝王的相貌??尚宰犹浟诵?,處事太過謙恭周全。明王卻不同,那是鋒芒畢露之人。如今宮中內外,皆知他虎視東宮。這風雨將至之勢,終究是藏不住的?!?/br> 廳中一時靜了下來,火盆里炭火噼啪作響,應和著這話中暗流。 吳祖卿目光微轉望向溫鈞野,神色凝重幾分:“我聽說你與那小明王……曾有些過節?” 溫鈞野挑眉一笑,只是輕松說著:“不過是馬球場上互有勝負,爭個高下罷了,不至于算仇?!?/br> 吳祖卿卻搖頭,話語低緩卻沉穩,語重心長說:“少來往得好。你們都是出身名門,越是這時候,越要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人該遠?!?/br> 溫鈞野聽得認真,當即點頭:“外公所言極是。我本也不喜明王府上的做派?!?/br> 說話間,天色漸暗,晚風透過窗縫吹進廳中,火光搖曳。蕙寧扶著外祖父回房,順勢提起上回奉婆母之命前去明王府邸修補關系之事。她嘆口氣,唏噓說:“那府邸確實是奢靡非常,金玉鋪地,雕梁畫棟,竟比宮中還要氣派幾分。陛下一貫提倡節儉,這般張揚,未免……打了皇上的臉面?!?/br> 吳祖卿微微皺眉,低聲道:“你婆母的親妹子雖是昭妃,可年紀尚輕,又無子嗣,地位看似尊貴,實則底氣不足??擅魍醯钠廾醚F妃,卻實打實是有個皇子?;首由杏?,若有人為他籌謀,將來未嘗沒有可能……” 他聲音低了些,仿佛怕被風聽了去:“溫國公生性淡泊,不喜與人結黨,向來只想著獨善其身??赡阋浀?,宮里頭的風一日叁變,你們兩府的關系未必能修得成?!?/br> 蕙寧輕蹙眉心,輕聲道:“我那日在宮中也遇到了薛貴妃,確實是好大的氣派??晌移拍笍牟徊迨殖?,他們憑什么就能無端來為難我們?” 吳祖卿嘆息一聲,言語中藏著幾分無奈與警醒:“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眼下太子雖尚安穩,可朝中風向已然有了微妙變化。東宮若有變,國公府權大勢大,就算不與東宮來往,也終歸不能獨善其身?!彼f罷,頓了頓,似怕嚇著她,又擺擺手輕聲道:“也可能是我這把老骨頭胡思亂想得多了。世事無常,未必真有大變,說不準終究風平浪靜。太子順利登基,一切都平穩無波?!?/br> 吳祖卿拍拍她手背,語氣一轉,帶了幾分慰藉:“說來說去,我最記掛的還是你和輕霄,我瞧你和溫鈞野的關系倒是越來越好了?!?/br> 蕙寧頰上浮起薄紅,似叁更天雪地里燃起的一盞絳紗燈,低聲道:“其實,是我從前對他有些偏見?!彼垌⒋?,深思熟慮一番,還是誠實地與外公說著:“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只是性子太硬,直來直去的,不會拐彎,也不懂人情世故,話說得重了,常叫人生氣。但……這也正是他難得的地方。他的真誠,是藏不住的,對我也從不設防,從來沒有一句虛言?!?/br> 她頓了頓,睫毛輕輕顫了一下:“所以……我也慢慢改觀了,覺得他,其實很好?!?/br> 吳祖卿凝視著外孫女那含羞的神色,目中漸漸生出欣慰。他嘆道:“他有想過今后該走哪條路?難不成真就一輩子做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 蕙寧笑了笑,自家相公還是需要自家娘子的袒護:“我想他有自己的抱負,也有一番天地,只是他不說而已,不急。我也會陪著他,一起謀劃的?!?/br> 吳祖卿凝視她一瞬,終是點了點頭,笑意里摻雜著些微的感慨與憐惜,緩緩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頰,聲音低沉卻溫暖:“好,外公信你。你從小穩妥聰慧,有你的主張,自己的家,你自然也能打理好?!闭f著,他從案幾上抽出一張紙來,邊遞邊道:“這是我替你擬的幾位教書先生的名單,個個有家學淵源、人品穩重。你拿回去與你公公婆婆商量著看,別在這等事上出差錯了?!?/br> 蕙寧雙手接過,語氣恭謹中帶著親昵:“多謝外公體貼?!?/br> 吳祖卿擺擺手,像是說起了最尋常不過的事:“外公不幫你,還能幫誰去?” 黃昏的天光淺淺地鋪在窗欞之上,屋內的燈火早已點起,光影間,溫情宛然。二人本打算留在吳府用了晚膳再回,怎料這時便有吳府小廝匆匆進來回報,說國公府那邊派人來了,好像是有點要緊的事兒,要他們夫妻二人即刻趕回去。 來稟報的是趙夫人身邊的貼身丫鬟,吳祖卿頓覺情形不對,當即沉聲道:“事急就先回吧,反正離得不遠,你們隨時都能來?!?/br> 溫鈞野與蕙寧不敢怠慢,草草告辭,立刻登車回府。夜風冷冽,馬車在雪泥中轔轔而行,仿佛也察覺了氣氛緊張,一路無聲。 到了國公府,廳堂只開了一扇門?;鹋枞嫉猛?,暖意未散,卻壓不住那室內沉沉的氣息。趙夫人正襟而坐,神情鐵青,一雙眼睛似要將人穿透,連那一向含笑的嘴角,此刻都繃得緊緊的。 堂下地磚冰涼,一名少女跪伏在地,衣衫不整,發髻散亂,肩頭半露,像一朵被風雪碾碎的落梅,泣不成聲。正是前幾日方被安置在偏院的表小姐。 她的父母——兩位表舅與表舅母,此時也在場,二人臉色極其難看,像是羞愧,又像是怒不可遏,卻也藏著不易察覺的、孤注一擲的喜色。 蕙寧與溫鈞野對視一眼,心頭已有幾分猜測。兩人未敢貿然發言,只悄悄與趙夫人身邊的嬤嬤交換了幾句,這才聽清原委—— 原是今夜溫鈞珩因年節繁雜之事,再加上妻子生病,獨自歇在書房。未曾想這位表小姐竟趁夜以“送果子”為名,徑直進了書房,不知如何糾纏拉扯起來,等下人聞聲趕去時,只見她衣襟凌亂,帶子松垮,白生生一截肩膀露在外頭,甚是尷尬。 溫鈞珩當場氣得面色鐵青,差點要動手,還是小廝死死拉住他,才未鬧出更大的禍端。 聽到這里,蕙寧的臉色也沉了下來。溫鈞珩是個寡言的人,性子沉穩,素來最講分寸,而且一心一意對自己的妻子,如今竟會氣得動手,可見此事絕非無風起浪。 果然,表舅舅得知實情后,當即破口大罵,揚手便給了女兒一記響亮的耳光,罵她是不孝之女、丟人現眼,打得表姑娘像一朵逶迤在地的蔫花,連哭的力氣都沒了:“要不是看在祖上情分,今日就把你活埋在雪地里,就算我不曾養過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蕙寧自小長于書香門第,父母和外祖父那里都沒有類似的情況,表哥也是潔身自好,到現在也沒定下心來,故而從未親歷這等家門風波。廳中一地的沉默與哭泣,仿佛壓得空氣都凝滯了。她與溫鈞野雖是新婚小夫妻,這等情勢下也覺進退維谷。 溫鈞野斜倚在一旁,眉眼冷冷,神色早已沉似寒潭。方才那嬤嬤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此刻輕哼了一聲,目光掃向屋內那幾人,冷峻中帶著些許厭煩。 嬤嬤貼近蕙寧,聲音壓得極低,卻急切中透著幾分擔憂:“叁少奶奶,如今您掌家,雖是大爺房中的事,您也不能坐視不理。況且夫人方才氣得直抖,我是怕這事鬧大了,真有個好歹……這表姑娘,年紀不大,心思卻不小,做出這等事來,實在……實在不像話……” 溫鈞野嗤笑出聲,眸中冷意一閃:“不就是不守規矩?拖出去打上一頓便罷,哪來那么多事?” 嬤嬤面色一變,連忙低聲勸著:“叁少爺,這打是萬萬使不得的。畢竟她是夫人娘家的姑娘,若真傷了顏面,怕是不好收場。面子上,總還得留叁分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