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少年俠氣
這次馬球會,讓蕙寧對溫鈞野有了幾分改觀。她原以為這位小三爺不過是個行事魯莽、張揚跋扈、毫無城府的世家子,沒想到他策馬馳騁時那一抹英氣、護人出頭時的熱血,竟也叫人刮目相看。 他雖不是她所熟悉的溫文儒雅,卻別有一股少年氣,那種直來直去的真誠與不肯低頭的倔強,如春雷破冰,擊在心湖上,泛起一圈圈波紋。 溫鈞野自然算不得謙謙君子,行事張揚,言語中少有斟酌,可一身骨血里,卻藏著一份不愿委屈自己的傲氣,像極了她兒時看過的戲文——“俠骨藏風雨,少年亦江湖”。 他是塊粗糲的頑石,也是團灼人的野火,更是倔強張揚的青松。 蕙寧想,自己不應該再帶著偏見去看他。 于是某日下午,她提議與他一同去整理書房。 溫鈞野沒想到她主動這般說,眼眸一亮,嘴角揚起個爽朗的弧度:“你坐著指揮我罷,這么大一個家你一直在cao持,也該歇歇了?!?/br> 屋外陽光正好,南方立在廊下,同絳珠咬耳朵,笑得一臉調侃:“三爺也知道心疼媳婦兒了?!?/br> 這些話蕙寧和溫鈞野都沒聽見。 蕙寧原本也沒真指望自己能幫上多少,只想著陪著他一道把那亂七八糟的書房理一理。坐了沒一會兒,看著溫鈞野彎腰搬著幾個大箱子來來回回,她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忍不住起身想搭把手。 溫鈞野放下箱子,笑著打開其中一個,示意她看:“你可搬不動?!?/br> 她探身望去,只見那箱子里并不是書卷,而是一堆兵器器械,錯落迭放,分量不輕,冷光隱隱,氣勢逼人。 “都是些舊物,小時候練家子的玩意兒,還舍不得扔?!彼f著,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后腦勺。他這書房,看著凌亂,其實也沒多少東西。書架上的書三三兩兩地排著,卻多半積了灰,翻看過的寥寥無幾。唯有幾本兵法陳卷或者醫書,紙頁邊角略卷,顯是被細細讀過的。 忽然,蕙寧的目光落在書架與墻壁間的狹縫里,隱隱似有什么掩映其中。她蹲下身,纖手繞過去,小心翼翼地往外一拽,竟是一只鷹隼模樣的風箏。 那風箏做工極細,一羽一翎都描繪得極盡精巧,雙翅展開,仿佛隨時可振空而起,扶搖而上。它不是市面上尋常的貨色,而是匠人精工定制的模樣,鷹眼銳利逼人,神態幾可亂真。骨架也像是西域進貢的象牙片,糊的更是名貴的澄心堂紙。 溫鈞野一眼瞧見她手里的風箏,俊臉登時一紅,他“咳”了一聲,眉毛擰成個結,訕訕地撓了撓頭發,嗓子里啞啞地道:“這個、這個……其實……其實是我買來……原想著給你送過去的?!?/br> “給我?”蕙寧一怔。 溫鈞野一邊避著她的視線,一邊說著說著就變成了呢喃:“你……你還記得不?之前在廟里,你那風箏讓我弄壞了。我……我想賠你一個來著……后來你和唐家姑娘一道來過府里,本想著把風箏給你,可你們走得快,也就……也就沒趕上?!?/br> 他說著說著,也不知是因忙碌了小半晌,還是被心事牽絆了神思,竟微微紅了臉頰,一抹緋意自耳畔暈開,蔓延至顴骨,像院子里頭墻根下面那一叢叢遲開的狀元紅,攢了整季的香,臨到深秋才肯露出些顏色。 蕙寧站在一旁,看得有些好笑,卻也不點破,只覺得這般模樣的溫鈞野,倒是少見,隱有幾分少年的窘態。 目光落在那只大風箏上,眉梢輕動,心頭一絲舊憶悄然浮現。提及風箏,她從前總會想起那只芍藥花樣的風箏,帛色溫柔,花影翻飛。他陪她放風箏的時候,天也這樣清,風也這樣軟,只是那時還是春日里了,而今早已經是深秋。 謝逢舟尚公主后,她怕睹物思人,便將那只風箏收了起來,大概早就被外祖父命人收進了閣樓深處,也許早落滿了灰塵,也許早已褪色、殘破,再難飛起。 如今眼前這只鷹隼風箏,卻全然不同,身形健碩,線條凌厲,羽翼如刀,隱有裂空之勢。它不似女子閨閣中的柔媚玩物,更像是屬于曠野的風、峻嶺的鷹。蕙寧凝神望了半晌,忽而笑了笑,心中一動,覺得它竟與溫鈞野極為相襯。 他就像是一只老鷹,在馬球場上縱馬飛馳,握桿如揮羽,連風都追不上。真像是騰空而起的鷹王,一擊必中。 “眼下天冷了,”蕙寧語氣輕快,“等明年開春,我們帶上弟妹們一塊兒去放風箏罷?!?/br> “好啊,依你?!闭f話間,他走近那只風箏,那風箏許久未動,表面蒙了一層厚厚的灰。他翻來覆去看了幾眼,認真打量,忽地彎腰吹了一口氣,塵土倏地揚起,在晨光中如霧似靄,飄飄灑灑。 蕙寧猝不及防,被嗆得直咳,滿面灰塵,連睫毛都落了灰。她先是一愣,隨即咯咯笑出聲來,抬手遮了半張臉,又是嫌棄又是好笑。 溫鈞野也灰頭土臉,不由得抬袖抹了抹鼻尖,自知理虧,干笑了兩聲。她瞧著他憨憨的樣子,取出袖中絹帕,先細細替他拭了面,再低頭把自己的臉擦干凈。 溫鈞野看著她,目光一點點沉下去,像江水悄然退潮之后顯露的深潭。 蕙寧被他看得心里一動,有些不自在,臉上的笑意也慢慢斂了去,只留下一抹羞澀。她不擅長應對這樣的眼神,那里面有熾熱,有沉靜,也有她看不透的情意。 正巧這時,外頭傳來一聲喚,說是趙夫人請他過去。 她如蒙大赦,忙順勢站起身,逃走了。 年末將至,寒氣愈濃,檐下冰凌悄然垂掛,屋角處已有積雪未化,陳輕霄也終于風塵仆仆地回到了吳府。 消息一傳來,蕙寧和溫鈞野一同前去看望。 兩人尚未踏進門檻,便見一道高大俊朗的身影早已等候在門口。那人一見到蕙寧,眼中霎時亮了,快步迎上來,神情間掩不住久別重逢的喜悅。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親熱而關切地說:“可算見到你了!我一路晝夜兼程,還是耽擱了幾日。走到楚州時,正趕上大水封路,在那兒滯了快半個月,等能出發時,天都快塌了?!彼f得眉飛色舞,又唏噓一聲:“真是可惜,連你的婚禮都沒趕上。我原本還想著能送你出嫁的。不過禮是早早備下的,已經托人放你房里了?;仡^你記得去看看,若不喜歡,再打我一頓便是?!?/br> 蕙寧忍不住笑出聲來。她打量著眼前的表哥,只見他眉目疏朗,膚色雖因風霜略顯黝黑,卻難掩英氣,整個人比從前更顯挺拔穩健。她眼中含笑,故意調侃道:“表哥這一回來,外公只怕又得頭疼了。這些年他清靜慣了,可別再讓你鬧得雞飛狗跳?!?/br> 陳輕霄作勢敲了她額頭兩下,笑罵道:“你倒是沒長記性?!彪S后轉頭望向一旁站著的溫鈞野,面上神情收斂幾分,拱手作禮:“這位便是表妹夫了罷。陳輕霄初次見面,還請多多指教?!?/br> 溫鈞野也回以一禮,神情間帶著幾分審慎。他原本對這位“表哥”心中略存幾分防備——不知何時起,他便對蕙寧身邊稍有親近的男子格外敏感起來。 不過好在陳輕霄笑容坦蕩,語氣平穩,眼神干凈,縱有少年意氣,也并無別樣情緒流露。再加上他與蕙寧言談舉止之間,分寸恰到好處,親厚中帶著禮讓,儼然是兄妹之情,毫無半分旖旎。溫鈞野心頭一松,暗暗舒了一口氣。 幾人寒暄片刻,便入了屋。茶吊子里頭咕嘟咕嘟冒著熱氣,話已投機,吳祖卿也是幾番唏噓,嘴上說是嫌棄陳輕霄是個皮猴子,可實際上滿是關懷,早早就準備好了陳輕霄最愛吃的果子和茶水。說到途中見聞,陳輕霄眉飛色舞,提及官道擁塞、洪水肆虐,一副“千難萬險我自涉”的豪情氣概。 溫鈞野聽得入神,卻忽然想起蕙寧曾說,陳輕霄自幼習武,拳腳頗為不俗。于是眼中一亮,笑著道:“聽聞表兄武藝不凡,今日得遇,不若我們比試一場?” 此言一出,陳輕霄眼中立刻燃起了興致,那股少年氣幾乎藏也藏不住。他放下茶盞,輕拍幾下桌面,爽快應道:“正合我意!這幾日坐車乘舟,骨頭都生銹了!” 蕙寧一聽,也笑了:“只比試,不許打出火氣?!?/br> 兩人走至院中,一擺手,一拉架勢,已然準備開場。 起初只是試探性的拳腳交鋒。陳輕霄出手如電,步伐靈巧,腳下生風,一招一式盡顯練家子風范,逼得溫鈞野連連后退,數次幾乎被逼到廊柱邊角。 蕙寧站在一旁看得緊張,她是知道表哥的能耐的,心里頭不免為溫鈞野暗暗揪著。 然而,溫鈞野卻沒有慌亂。他一邊穩住身形,一邊暗中觀察陳輕霄的出招路徑。幾番回合之后,終于在對方稍顯急促的一式拳鋒中捕捉到了破綻。他眼中一亮,反手一招虛晃,順勢而上,身影翻轉之間,竟逼得陳輕霄連連后退。 再幾輪拆招,兩人皆氣喘微微,面色泛紅,卻誰也不肯退讓。終是溫鈞野步步為營,將對手逼入墻角,趁著對方一個轉身未穩,輕輕點到陳輕霄肩頭。 “承讓?!彼还笆?,帶著笑意,氣息卻仍未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