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相見歡(上)
溫鈞野氣得差點一口血涌上喉頭,胸口像是堵了團火,噎得他說不出一句整話。他一根手指顫顫巍巍地指著那坐在廊下的女子,恬靜安然,眉目里帶著點說不清的從容,好似天底下的風雨都與她無關?!澳?、你、你……”他聲音發顫,嘴唇幾度張合,卻半個字都憋不完整,他不忍心徹底苛責她,可又生她的氣。 蕙寧回眸看他,眼中澄凈如水波,唇角仍掛著禮數周全的笑意,仿佛不解他的慍怒從何而來,反而還溫聲問道:“怎么了?我哪里做得不好嗎?” 她這句話說得極柔極輕,語調沒有一絲挑釁,甚至透著點委屈??陕湓跍剽x野耳里,卻如同在他心頭擰了一把。他氣得手一揮,狠狠甩了一下袖子,聲音拔高,一字一句說著:“你做得好!特別好!非常好!好到了極致!好到讓我無話可說!”他說得咬牙切齒,幾近咆哮,像是把憋在胸中的氣,一口一口地吐出來,可越吐越漲,像火上添油,仿佛一只徹底炸了毛的小動物。 他在廊下轉著圈,腳步重得幾乎踩碎地磚,卻偏偏挑不出半分她的不是。他自己立下的規矩,自己說的“約法叁章”,她不過是照章行事,言行無一失禮。他有什么資格動怒? 蕙寧懶懶地捶了捶雙腿,眉眼間盡是疲態,站起身時還扶了檀云一把,嘆息一聲,實在是沒什么精神與他繼續為這些事情拌嘴:“我今日真得太累了。南方,你去找人照叁爺的意思,把書房打掃干凈?!彼f著,已繞過溫鈞野準備離開:“晚飯你們吃吧,我就不陪了?!闭Z氣不咸不淡,既無冷漠也無親昵,像是將他的怒氣一把輕巧地接下,又不著痕跡地扔在一邊。她不爭,也不躲,只是平靜地“走開”,像一個通體滑溜溜的球,讓人無從下手。 溫鈞野站在原地,后槽牙咬得生疼,看著她的身影從眼前一晃而過,心頭一股火焰騰地燒了起來。他猛地一伸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那一瞬間的力氣大了些,蕙寧吃痛輕呼一聲,腳下一晃,手腕白皙細瘦,在他掌中像只瓷瓶。 檀云立刻沖上來,神情惱怒,奮力去掰扯他的手指:“叁爺!您做什么?我家姑娘可沒得罪您,快放手!” 溫鈞野不語,手卻僵在那里。他望著蕙寧的眼睛,那雙眼睛清亮卻不刺目,澄澈卻不冷漠,像秋水橫波,又像沉靜湖泊。他忽然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像個鬧劇的主角,赤裸而可笑。 四目相對,她眨了眨眼,聲音冷靜得幾乎有些陌生:“叁爺,妾身累了,可否容妾身去歇息?” 一句“妾身”,說得他心頭一跳。 溫鈞野喉頭動了動,似有千言萬語堵在舌尖,卻終究化作一聲低低的咕噥。他松開手,垂著頭,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檀云冷哼一聲,抬手拍了拍蕙寧的手腕,小聲罵道:“發什么神經啊,瘋瘋癲癲的?!?/br> 蕙寧輕揉著手腕,語氣懶懶地:“不知道,隨他去吧?!?/br> 溫鈞野那邊像是霜打的茄子,低著頭走出院門,一路上或踹著廊柱,或狠狠一拳砸在墻上,嘴里還在不住地嘟囔,說著說著,聲音卻慢慢低了,最終像是風吹過了荒草地,滿是落寞。 南方在他身后跟著,眼見他像只炸毛的貓一路蹭墻撒氣,憋了半天,終于小心翼翼地湊上來:“叁爺,您這……您這到底是為了啥生氣???” “誰生氣了!”溫鈞野一跺腳,幾乎是跳著吼出來,可那張臉卻不爭氣地漲得通紅,像被人一針戳破的氣球,鼓著一腔氣,卻找不到個體面的出口。 他回到書房,重重地往榻上一倒,躺得筆直,雙手一反壓在腦后,一副天塌了也不管的模樣。鼻翼微張,呼吸帶著不明顯的重。明明心里翻江倒海,臉上卻硬撐著冷淡。 南方在旁邊嘰嘰喳喳,像只嗡個不停的蒼蠅。他煩得皺起眉頭,擺手讓他閉嘴。 南方一噎,摸了摸鼻子,悻悻地站到一邊。溫鈞野側著身,眼神飄向窗外的燈火,臉上神情有點迷,像個賭輸了的少年,卻還端著那點不肯低頭的倔強。 正這時,絳珠從外頭進來,眉眼含笑,一進門就道:“少奶奶讓我問一句,叁爺手上的傷換藥了沒?若是還沒換,讓南方小哥幫忙換一換?!?/br> 她話音一落,溫鈞野已如離弦箭般坐直,后腦勺撞得檀木圍子咚咚響,喊道:“你過來?!?/br> 絳珠有些驚訝。叁少爺一向不愛搭理人,尤其是她——來自典選臺大提舉府里的陪嫁丫頭,在這國公府里頭,本該是被另眼相看的,可溫鈞野從未正眼看過她一回。絳珠本來還以為,他壓根就是看不上這等“政治婚姻”的配套下人。她走上前去,規規矩矩福了福身:“叁爺有何吩咐?” 溫鈞野盯著她,語氣不冷不熱:“少奶奶呢?” “在屋里歇著?!苯{珠答。 “吃飯了嗎?” “還沒有?!?/br> 溫鈞野垂著眼簾,嘴里咕噥著什么,聲音低得聽不清。絳珠一時不知退還是留,只能低眉垂眼站著,方才已經聽檀云說了姑娘和叁少爺的事情,生怕他這會兒又忽然發什么瘋,要折騰人。 好一會兒,他像下定了某個極難的決心,忽然自暴自棄地開口:“你和南方去廚房,讓他們做荷葉鲊,再備幾道菜,送到房里去?!?/br> “是送……送到這邊還是少奶奶那邊?”絳珠一怔,沒反應過來。 溫鈞野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神發亮卻口氣不善,揚聲大喊:“我是你少奶奶的丈夫,房里當然是我們的房,你明白了嗎?” 那語氣既像在訓人,又像是在宣誓什么權利,絳珠哪敢多嘴,連忙應了一聲,一溜煙地和南方去了。 隱約聽見絳珠問:“叁少爺總是這么喜怒不定嗎?活像是個閻王!” 南方笑著,故作高深:“你這就不聰明了,旁觀者清,你還沒看出來叁爺是什么意思嗎?” 不多時,熱氣騰騰的荷葉鲊和幾道家常菜便送到了正房。 蕙寧正倚著榻邊看賬冊,聞見那一縷香氣飄進來,微微皺眉,抬頭道:“怎么廚房里送飯了?我沒叫人做晚飯啊?!?/br> 檀云剛想開口解釋,門外便傳來一聲帶著不情不愿的嚷嚷:“是我想吃飯了,行不行?”他聲音有點大,像是特地說給誰聽,又像是怕人不知道他來了似的。他撩起衣擺,大步踏入內室,靴底在青磚地面上敲出幾聲沉穩的響動。 蕙寧本已側身躺在榻上,聽得動靜,只得撐著身子坐起,神情微倦:“那你怎么不在書房吃?” 溫鈞野斜睨她一眼,眸光似有些責備,嘴里卻嘟囔道:“這是我家不是?我連找個地方吃飯都不成了?”蕙寧聽了倒也無話可說,只得垂下眼睫,不作聲了,心里卻還想著再躺回去。偏生溫鈞野已快步走到榻前,伸手便來拽她:“快些,來嘗一口,都是好吃的?!?/br> 她原本是想推辭的,嘴巴張了張,正要說“不餓”,卻不料鼻端飄來一縷炸魚的香氣,酥脆中帶著熱油裹著魚rou的鮮香,在寂靜的屋子里格外撩人。她的肚子像是被這香氣驚醒了,從沉寂中翻騰而起,“咕嚕咕?!苯辛藥茁?。 她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像春風染過枝頭的一朵桃花,顏色雖淡,卻綿延到耳后。溫鈞野正看著她,瞧著那層薄紅漸漸暈開,只覺喉嚨里頭癢癢的,像有什么細細軟軟的小蟲子爬過,心也隨之一跳一跳地輕顫起來。 他不由自主地探出手,握住她的手臂,力道不重,卻帶著一股子執拗與急切:“快起來快起來,晚上不吃飯,容易越發糊涂——再聰明的人,也經不住餓幾頓?!彼蛄繋籽塾终f:“你再瘦一瘦就和壁畫上的飛天一樣沖到云霄里去了?!?/br> 蕙寧拿他沒辦法,被他半拖半拉地拉到小幾前。他這才松了手,自顧自尋了個位置坐下,一邊熟練地動筷子夾了塊炸魚,遞到她碗里:“這可是新鮮的鯉魚,外酥里嫩,香得很?!?/br> 蕙寧看著他滿臉興致,疑道:“魚是爹娘送來的?” 溫鈞野撇撇嘴,神色里帶了點得意的倨傲:“哪兒那么容易,是我得來的彩頭?!?/br> “彩頭?” “嗯?!彼c點頭,眉眼間掩不住喜色,神采飛揚,“打馬球得的頭名彩頭?!?/br> “你不是傷了手么?” 溫鈞野揚了揚左臂,那條未傷的胳膊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有力,骨節分明,藏著英氣。他嘴角一翹:“我這一只手就夠了。一個人打他們一群,輕輕松松把他們殺得落花流水?!?/br> 他神情認真又有幾分夸張,像個愛炫耀的小男孩,眉飛色舞,說到得意處,還忍不住模仿了一下場上的動作,語氣飛揚,眼中都是光:“你沒看到他們那模樣,兩個胳膊都跟廢了似的,還拿什么和我斗?我一只手,就把他們打得直想砸場子。氣得他們當場折了馬球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