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同床
溫鈞野說話間,手掌重重拍在馬車車廂上,發出一聲悶響。他眉宇間凝著一股凌厲,轉頭吩咐南方:“駕馬,緊跟前頭大爺!”南方應聲,翻身上了車轅,鞭子一揚,馬車如離弦之箭般疾馳而去,卷起一路塵煙。 車內蕙寧的心跳得如同羞澀的鹿撞,手心里滲出細汗,此時才發覺自己頭上的簪子都在這兵荒馬亂的情況下掉在了別的地方。外頭南方察覺出叁少奶奶的心事,隔著簾子安撫道:“叁少奶奶放心,我們小爺身手不凡,刀槍不入,您別太掛念?!?/br> 話雖如此,蕙寧卻如何能安心?一想到溫鈞野是因自己受傷,心頭便涌起一陣陣愧疚和懊惱。 馬車終在國公府前穩穩停下,門簾被掀起,溫鈞珩親自扶著舒言下車,將她送回房內。待安頓好舒言,溫鈞珩轉身趕來看望蕙寧,語氣柔和:“弟妹莫要擔心,我已派人四下去尋叁弟,定能平安歸來。你只需寬心,切莫自責?!?/br> 蕙寧強自按捺住心頭的恐懼,努力讓聲音平穩下來:“那……大嫂她,可還好?” 溫鈞珩莞爾,寬慰說:“她身子素來弱些,容易受驚,不過并無大礙。你也無須多慮?!?/br> 趙夫人聞訊匆匆趕來,銀鬢微亂,滿臉寫著擔憂。正與溫鈞珩說話間,忽聽外頭一陣腳步飛奔,南方氣喘吁吁地推門進來,神情中帶著止不住的喜悅:“公子爺回來了!” 趙夫人幾乎是立刻起身,疾步迎出門外,聲音里帶著顫抖:“怎么樣?傷得重不重?可有大礙?” 只見溫鈞野大步流星地進了屋,衣袍下擺還沾著塵土,他豪氣十足地撩起衣角,毫不在意地坐到凳子上,隨手端起茶盞,一飲而盡,笑聲朗朗,意氣風發,絲毫不見狼狽:“娘您看,這不是好端端地坐在這兒么?區區小傷,算不得什么?!?/br> 趙夫人卻哪里放心,趕忙喚人去請大夫來診治。 溫鈞野卻有些不耐,嘴里嘟囔著:“娘,真沒事,都是皮外傷,何必興師動眾?” 可趙夫人哪里聽得進去,眼里寫滿了母親的憂慮。 一旁的蕙寧也是關切地打量著,溫鈞野沖她得意一笑,眨眨眼。 大夫很快趕到,仔細查看了溫鈞野的傷口,眉頭微蹙,輕聲嘆息:“叁爺真是好運氣。這刀口上之前淬了毒,不過幸而公子爺先前服過南洋的霧水蘭,否則今日只怕兇多吉少?!彼f完,屋內氣氛陡然一緊——趙夫人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連忙坐到兒子身邊,聲音發顫:“有毒?大夫,那我兒現在……可還有大礙?” 大夫捻須微笑,話音溫厚:“夫人寬心。小叁爺底子好,我待會兒開一副去熱解毒的藥方,喝上兩叁天,自會發散。小叁爺身子結實,斷無大礙?!?/br> 趙夫人胸口那團濁氣終于散了,像剛剛從水中掙脫出來,總算安下心來。 溫鈞珩因著心急舒言,嘴上只叮囑了幾句便匆匆離開,腳步帶著風,幾乎不舍得在門口多停留一瞬。 趙夫人見幾人都安然無恙,心頭那塊石頭總算落了地。想起霧水蘭的淵源,回首招手,喚了不遠處的蕙寧過來,語氣里帶著幾分感慨:“還是多虧了我這兒媳婦兒啊。當初你來看望鈞野,送來的那些草藥,我也讓他一并服用了。真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因緣際會,竟又保了我兒一命?!?/br> 蕙寧很是不好意思,輕輕垂下眼簾,指尖在衣角上無意識地輕攏。那些舊事她早已淡忘,沒想到竟在今日成了救命的因果,耳尖不由泛起紅色,像是叁月新桃初綻。 溫鈞野本是低頭沉默,聞言卻怔了一下,驟然抬眸望去,只見蕙寧微微低頭,露出一截雪白的頸項,還有那一抹淡淡的羞赧。喉結滾了滾,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笑意藏在唇邊,又很快收斂,怕被人看出心思??赡切呐K,卻像是被一只小獸撲扯著,“砰砰”亂跳,幾乎要躍出胸膛。 蕙寧接過大夫遞來的方子,細細端詳,倒也是一副好方子,可見花了心思。她目送大夫起身,親自相送至門外。大夫見她神色嫻雅,想起方才聽趙夫人所言,忍不住寒暄道:“少奶奶也通曉醫理?” 蕙寧莞爾一笑,唇邊綻出一抹溫柔:“從前跟著外祖母學過些皮毛,不過認得些草藥罷了?!闭f罷,她目光落在方子上,若有所思,又問:“若是這方子里加一味蛇纏草,可行否?” 大夫點頭:“自然是極好的。只是蛇纏草多生于南洋,少見得很。少奶奶若能尋到,便是再好不過?!?/br> 蕙寧回到臥房,趙夫人已然離去,留下一室靜謐。溫鈞野正低頭試圖將袖子拉下掩住傷口,見她進來,尷尬地別過頭。蕙寧卻走上前,神情認真:“我再仔細看看?!?/br> 傷口只這一會兒又滲出鮮血,血珠一顆顆滾落,像極了初春的紅梅,無聲地暈染在紗布上。蕙寧蹙眉,吩咐侍女檀云去取壓箱底的蛇纏草,又讓絳珠磨成粉末,細細外敷。 溫鈞野靜靜地看著她,眼底藏著幾分從未有過的好奇與敬佩:“你真的懂醫術?”想起來有一次南方好像也說自己身子強健了不少,興許是因為吳家姑娘送來的草藥,他還不信,現在直覺自己荒唐可笑。 蕙寧解下布帶,動作輕柔,卻難掩眉宇間的凝重。那傷口猙獰可怖,深可見骨。她讓絳珠再取一條干凈的帶子,仔細為他包扎?!拔彝庾婺感r候在南洋長大,家里世代都是大夫。我不過跟她學了點皮毛罷了?!?/br> 溫鈞野心頭竟莫名地歡喜起來,像是被什么小火苗悄然點燃,他低聲道:“你知道嗎?我小時候也想做個大夫?!?/br> 蕙寧抬眼,目光溫柔而明亮,嘴角隱隱帶笑:“那怎么沒做成?” 溫鈞野撅撅嘴,咕噥著:“不愛看書,醫書也看不下去?!闭Z畢,悄悄側過頭,耳后燒得比瑪瑙還要紅、比紅燭還要艷。 絳珠在一旁實在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打破了室內的靜謐。蕙寧也只得忍俊不禁,抬頭看了溫鈞野一眼,見他窘得耳根更紅了,便半真半假地打趣:“所以,你還是舞槍弄棍比較合適?!?/br> 溫鈞野的傷,需要不停更換著麻布帶子,每次蕙寧都極小心地拆開舊繃帶,細細察看,唯恐傷口有半點異樣。她動作輕柔,語氣溫和,時不時抬眸問道:“可還疼嗎?有沒有覺得發熱?” 溫鈞野雖不善言辭,心里卻像被什么溫熱的東西輕輕包裹著,說不出的動容。忽然心頭覺得,這些傷實在是受的應該。 “對了,那些囚犯怎么樣了?” “哦,被我拿下,送到大理寺那邊去了?!睖剽x野興奮地說,“都是我親手抓住得,一個不剩?!?/br> 這一日,天色漸晚,忙碌了一整天的蕙寧也有些乏了。等到夜深,屋里燭火只剩豆大一點,窗外蟲鳴陣陣,她才拖著微酸的雙臂爬上床榻。溫鈞野卻在一旁,手忙腳亂地準備著地鋪,動作不太利索,袖口一晃帶起陣陣風。蕙寧看得心頭一緊,終是忍不住,低聲勸道:“你來床上睡吧?!?/br> 溫鈞野一怔,連手里的被褥都差點掉了,急急搖頭:“怎么能行?說好了我一直睡地上,怎可壞了規矩……” 蕙寧抿唇,眼中閃過一絲猶豫,還是輕輕開口:“我們都睡床上便是?!彼汛查绞帐暗闷狡秸?,特意在中間留了些距離,明顯的楚河漢界。 溫鈞野身形一僵,臉頰漲紅,撓了撓頭,還是有些不好意思:“我真的沒事兒?!?/br> “你傷著了身子,若再睡在地上,夜里寒氣入體,豈不是雪上加霜?到時候我還要再替你熬藥?!鞭幷f著,將他的枕頭也搬上床榻。她頓了頓,好言相勸:“你若是擔心,我就在我們中間放碗水,誰敢越線,第二天就到外頭澆冷水去?!?/br> 溫鈞野聽罷,臉更紅了,忙擺手:“不、不用,不用?!弊焐线@般說,可他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抱著被褥慢吞吞地上了床。 躺下之后,溫鈞野才發覺,明明是同一張床,卻因身旁多了個人,氣息全變了??諝饫锓路鸲嗔它c什么,局促、燥熱,卻又莫名心安。他不敢亂動,只能直挺挺地平躺著,仿佛一截木頭。心頭卻怦怦亂跳,比白日與人赤膊廝殺時還要緊張。 他偷偷側頭去看蕙寧,少女已背對著他,青絲在枕上洇開墨痕,呼吸間帶著白芷清香。她閉著眼,呼吸綿長,臉頰泛著微微的紅暈。溫鈞野心頭微顫,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從何開口,只能將所有情緒都吞進肚子里。月光映著她安靜的側臉,粉里透著白,柔柔嫩嫩,讓人不忍移開目光。 這是他頭一次和一個姑娘同床而眠,還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 想起來白日里雙手將她攔腰抱在懷中,軟軟的身子,驚慌無措地靠著他,他愈發舍不得松開手。 這一晚溫鈞野原以為自己會輾轉反側,哪里想到,身邊有了她的氣息,反倒很快便沉沉睡去。也許是白日奔波勞累,也許是枕邊人的安穩讓人心定,他很快便進入了夢鄉。夢里模模糊糊,似有花香、燕語,溫柔纏綿。 天色微亮時,溫鈞野還是一如既往早早醒來。窗外晨曦初露,薄霧籠著庭院。屋里靜悄悄的,他輕輕轉頭,便見蕙寧還在沉睡,鬢發散在枕邊,臉上帶著淡淡的紅暈,頸邊是一汪清涼雪色。她睡得很安穩,寧靜柔和,像只小動物,可愛又可憐。 溫鈞野不由自主笑了,眉眼間盡是溫柔。他悄無聲息地下床,腳步輕得連一只貓都驚不著。往日他總要晨練練刀,可如今手臂受傷,只能無奈地在廊下坐下,望著院落里被晨光洗亮的花樹發呆。 (今天一章,我坐車晚點了,在車上坐得腰酸背疼腿抽筋……晚上努力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