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擲花錯
又是一年春日正好,柳絮輕揚,桃李爭妍。帝都街頭早早便熱鬧起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今年春闈新科放榜,金榜題名,狀元、榜眼、探花皆已塵埃落定,按例要策馬游街,昭告天下。 云蕙寧一早便梳洗打扮,換了身新做的淺碧煙羅裙,腰間垂著鴛鴦玉佩,隨行的丫鬟檀云都忍不住多瞧了幾眼,笑道:“姑娘今日真是好看。平日里都是灰色的衣服,今兒穿了鮮艷色,更顯得清秀多姿?!?/br> 她微微一笑,并不答話,回身把自己的簪子戴在了檀云頭上,帶著她一同看向銅鏡內:“你比我還好看?!?/br> 今兒個她約了閨中密友唐玉芝去看進士們游街,據說狀元郎年紀輕輕,才情出眾,將來指不定就是一位封疆大吏、國之棟梁。 玉芝早在她家廳堂里頭等得不耐煩了,一見她出來,便三步并作兩步地過來,笑著嗔道:“哎喲,你可總算肯出來了!再磨蹭下去,只怕連榜末都要錯過了?!?/br> 蕙寧打趣她,一面展開團扇輕輕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你這模樣,是只盯著狀元郎吧?怎么著?心動了,是不是想趕緊嫁人了?” “呸,你滿嘴都是些什么混話!”玉芝啐她,“看我回去不告訴吳大人,讓他罰你抄《女誡》三十遍,還要加一條:不許嫁人之前滿口調戲人家姑娘!” 說罷,兩人說說笑笑地往街上去,尋了酒樓臨街二樓的雅座。那酒樓窗下正對著大街,樓上人家早已坐得滿滿當當,一樓則是人頭攢動,衣袖摩挲,擠得連貓都鉆不進去。她們之前已經讓掌柜留了座,靠窗的位置恰能俯瞰全街。 玉芝讓店家送來一籃子鮮花,都是些時令花朵——杏花、海棠、桃花,精致地包在彩紙中,綁了絲帶,絲帶上還寫了些吉祥話,比如“金榜題名”“青云直上”“芝蘭玉樹”,還有一個是“天賜良緣”,可惜這一會兒亂花漸欲迷人眼,也不知道綁在哪一枝傷透了。她湊到蕙寧耳邊悄聲說:“待會兒你看中了誰,就拿花扔下去。他要是抬頭瞧見你,說不定就動了心思?!?/br> 蕙寧笑得肩膀一顫,取了茶壺舉起來,半真半假地說:“那我要是看不上誰,是不是就該把這壺扔下去?正好砸個正著?!?/br> 玉芝笑得前仰后合,連連擺手。 說話間,街頭一陣歡呼聲漸起,像春雷乍響,又似水面風生。人群忽然躁動起來,孩子們爬上大人肩膀,姑娘們扶著窗沿張望。鞭炮聲遠遠傳來,馬上人影綽綽,披紅掛彩的新科進士們騎馬而至。 第一位便是今年的狀元郎,身穿絳紅袍,金帶束腰,頭戴紗翅烏帽,臉如冠玉,眉目倒也清秀端正,只是過于白凈,少了些江湖氣,多了幾分書卷氣。人群中尖叫連連,有少女歡喜得當場將花束投下,宛若拋繡球。 玉芝也忍不住了,隨手從籃中抽出一支海棠,瞄都不瞄便朝街下扔去。但人太多,花束還沒落下,便被早有準備的衙役接住,堆到了一邊。 看來今兒個被砸中的,不是佳人心上人,而是街角那堆花山。 再往后便是榜眼、探花。街市熱鬧如潮,朱漆牌樓下人聲鼎沸。蕙寧倚著檀香木的窗欞,團扇上墨蘭暗紋洇著薄汗,絹紗后透出的半張芙蓉面,比扇面上那些工筆繪就的花葉還要清透三分。 探花郎正騎在駿馬上,穿紅披花,銀鞍白馬,好一個風流人物。忽然,他抬了抬眼,目光似是有意無意地朝樓上掠來。那一瞬間,仿佛風都輕了三分。 玉芝察覺,嘴角一翹,略帶促狹地笑著,掐了她一下,隨即從身側摘下一枝桃花,遞過來調皮地說:“扔一下啊,快試試,萬一砸中良緣呢?!?/br> 蕙寧嗔她一眼,終究是拗不過,便信手將那花枝朝樓下拋去。沒成想,那枝桃花并未落在探花郎馬前,反倒“啪”地一聲,正好砸在了人群邊緣一位少年身上?;ㄖ﹄m不重,但上頭還系著一段彩帶,甩出去多少有些分量。 少年微微一怔,抬頭朝樓上望來。蕙寧“哎呀”一聲,連忙矮下身子,裝作若無其事,只覺臉上發燙。 樓下卻響起一聲帶著幾分不滿的呵斥:“樓上人怎么隨便亂扔東西!” 那聲音清朗,卻不失一股少年的火氣,分明不是尋常小民的粗俗,倒像是哪家世家的小郎君一時氣惱脫口而出。 玉芝撇撇嘴,低聲嘀咕:“哪家的公子嗓門這般粗魯,嚇人一跳。依我看,八成是個兇巴巴的,長得也不會太好看?!?/br> 卻在這時,那原本策馬端坐的探花郎忽然翻身下馬,走至那少年面前,溫文爾雅地拱手開口:“這花枝是樓上姑娘所扔,可否借我一觀?” 少年皺了下眉,沒放在心上,便將那花枝遞了過去。只是那系在花枝上的彩帶不知何時勾住了他腰間的玉穗,他渾然未覺。 探花郎接過花枝,垂眸看著那枝帶著人氣與溫度的桃花,像是在思索什么。片刻后,他抬頭望向樓上,恰好對上蕙寧慌忙躲避不及的目光,便微微頷首,翻身上馬,輕提韁繩,消失在人海喧囂中。 那一刻,樓上風起,吹動團扇與衣袂,蕙寧定定望著那背影,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臉頰不受控地泛起了熱意。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帝城的夜像是一盞沉靜的銅燈,街市雖仍未歇,但府邸內外已然歸于清寂。 外祖父吳祖卿剛剛下朝歸來。他是當朝肱骨之臣,政事繁重,自定都以來更是日夜cao勞。蕙寧早早吩咐下人備好了晚膳,又親自為外祖父更衣拂塵,伺候他洗漱。她從小由外祖父一手教養,對他敬重又親近。 吳祖卿換了朝服,坐在堂中,一邊飲茶一邊含笑問道:“今兒個做什么去了?新科進士游街,可曾去看?” 蕙寧一邊為他盛飯,一邊笑著答:“玉芝最愛熱鬧,吵著要去瞧,我自然也就隨了她去?!?/br> “如何?可瞧見那狀元郎了?”吳祖卿語氣里帶著幾分玩笑意味。 蕙寧微微點頭,吳祖卿覷見外孫女鴉青鬢角掩著的玉容殊無喜色,便不由得又追問:“其他人呢?” “都瞧見了?!鞭幮睦锖鋈桓‖F出探花郎那張玉山傾倒的面龐,溫文爾雅,眉目如畫,面色一紅,瞬間便掩飾了去。 吳祖卿心中明了,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外孫女大了,看來呀,真得趕緊定下門親事了。女兒家心思外向,早晚得有個依靠?!?/br> 蕙寧抬眼望了望他,嗔道:“外公,您別這么說。我愿意在家陪著您,我若是也走了,誰來照顧您?總不能讓表哥陳輕霄回來氣您吧?!?/br> 一提起外孫子陳輕霄,吳祖卿頓時感到一陣頭痛,這外孫子也是一表人才,可惜性格跳脫,和吳祖卿話不投機半句多,每次都把吳祖卿氣得吹胡子瞪眼睛得。吳祖卿忍不住嘆道:“好好好,那就在家陪著外公吧。外公也不愿意見你遠嫁他鄉?!?/br> 作為朝中典選臺的大提舉,新科進士們自然要紛紛前來拜見吳祖卿。吳祖卿婉拒了大部分,只選了幾位自己最欣賞的士子,包括狀元榜眼探花等人。 蕙寧坐在屋內,專心繡著那幅《九轉璇璣四時圖》,這幅刺繡并非尋常,采用了雙面三異繡法——異色、異形、異針,正面是四季如畫的全景,反面則巧妙地呈現出璇璣回文詩。七十六種真絲劈絨線的交織,理絲一事便已繁瑣無比。 婢女絳珠一邊整理著針線,一邊低聲問道:“大老爺正在前頭宴請金科狀元,姑娘不去偷偷瞧瞧嗎?” 蕙寧輕笑,端起茶杯輕啜一口,淡淡道:“白日里見過了,又有什么可去看的?” 絳珠眼中閃過一抹俏皮,低聲打趣:“大老爺這幾日天天念叨著那位狀元郎,莫不是想將狀元郎留給姑娘?” 蕙寧聞言忙斥道:“胡說八道!這話讓人聽見可不成!” 絳珠見狀,忙不迭地閉嘴。 時光流轉,繡得有些倦意,蕙寧便與絳珠一同走到外面的廊道上坐著,兩人正說笑間,忽見外祖父吳祖卿與一位年輕人徐徐走近。 蕙寧連忙起身行了一禮。 吳祖卿笑著介紹:“這是我外孫女阿寧,阿寧,這位便是探花郎謝逢舟謝大人?!?/br> 蕙寧禮貌地低首道:“見過謝大人?!?/br> 謝逢舟面帶微笑,拱手行禮,語調清和且謙遜,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很快便移開,極為禮貌地說著:“早已聽聞吳大人家中有一才女,書法名滿京中,今日得見,小可三生有幸?!?/br> 蕙寧聞言心頭微動,也不知道他是否認出來是自己擲出的桃花枝。當時只是一時沖動,現在想起來又怕他覺得自己輕浮,臉上忍不住微微一紅,應道:“謝大人過謙了?!毙鴩诟懒艘痪渫夤缧┬菹?,便和絳珠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