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木繁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認識到這一點。

    終于到達鄒建章的老家。

    已經是1996年，隨著經濟的飛速發展，城市日新月異，鄉村面貌也大為改觀?？蛇@里因為交通不便，依然樸素無華。

    土路狹窄，夯土磚房外的院墻上野草搖擺。

    七、八輛警車停在村口，引來村民圍觀。

    夏木繁第一時間跳下車。

    岳淵沖她擺了擺手，示意她走近。

    夏木繁按捺住激動的心，快速跑近：“岳隊?！?/br>
    岳淵指著眼前一名中年警官：“小夏，這是盤縣公安局刑偵大隊的大隊長，李永言?！?/br>
    夏木繁立定、敬禮：“李隊！”

    李永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帶欣賞：“好樣兒的！是個有毅力的警察?！?/br>
    夏木繁知道李永言是先到的，一定了解情況，一顆心怦怦直跳，有心要問問mama怎么樣，可不知道為什么話卡在喉嚨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好在岳淵理解她的心情，并沒有讓她等太久。

    “小夏，你mama還活著?！?/br>
    這一句話，讓夏木繁的眼睛迸發出極亮的光彩，胸口被巨大的歡喜擠壓著，有一種快樂得要爆炸的感覺。

    啊，我mama還活著！

    活著就好！

    李永言接過岳淵的話，將他提前了解的情況盡量簡潔地說出來：“徐淑美現名宋珍寶，智力受損，1980年與鄒建章結婚，沒有子女。鄒建章前年因病去世，現在老屋只有徐淑美一個人居住?！?/br>
    夏木繁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啞著聲音問：“她在哪兒？”

    李永言指著村子里一棟屋子：“那里?！?/br>
    一棟土屋。

    門前砌著青石板。

    木門上掛著一把曬干的野花。

    門開著，院子里一名婦人背對著門外，正在整理簸箕里晾曬的筍干。

    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可夏木繁看得清清楚楚。

    那個背影，就是她心心念念十六年的mama。

    已是人間四月天。

    她穿著件藍布夾衣，頭發在腦后盤了個髻子，微微發福的體態，給人一種溫暖的歲月沉淀感。

    村里來了那么多輛警車，村民都涌到村口看熱鬧，只有她宛若不知，安心忙碌著她手里的活計。

    跨越千山萬水，歷經十六年時光。

    夏木繁終于找到了mama。

    她想走過去。

    她想抱著mama的腰，像小時候一樣依偎在mama懷里撒嬌。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夏木繁的腿仿佛灌了鉛一般，一步都邁不動。

    李永言的前期工作做得很到位，村委幾個領導一直陪在警察旁邊，認真解釋著這件事。

    “當年建章叔把嬸子帶回來的時候，說一個傻子在外面討飯可憐，就領回家來當媳婦?！?/br>
    “當時農村里上戶口也不是那么難，宋珍寶這個名字，是建章叔取的?！?/br>
    “村里擺了酒，后來還補了結婚證，我們也不知道是拐來的?！?/br>
    鄒建章在村里輩分比較高，現任村委領導得稱他一聲叔。他現在人已經過世，徐淑美的生活便成為問題?，F在警察尋人，村里人樂見其成，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糾紛沖突問題。

    因為擔心徐淑美的家屬鬧事，村委領導紛紛為鄒建章說好話。

    “建章叔是個好人，她沒有吃什么苦?！?/br>
    “帶回來的時候，嬸子傻乎乎的，連話都不會說。是建章叔耐心耐煩地教她說話、洗臉穿衣、生火做飯?！?/br>
    “她一直沒生孩子，可是這十幾年建章叔對她好得不得了，一會看不到她就滿村地找，村里那些婆娘們都羨慕死了?！?/br>
    “建章叔臨死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她，托我們幾個照顧?！?/br>
    岳淵不想再聽，皺眉道：“再好，那也是拐帶！”

    幾位村委領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敢再說話。人死如燈滅，只希望警察不要找他們算賬。

    在村民們紛紛雜雜的議論聲中，夏木繁終于動了。

    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那扇半開的木門。

    陽光灑下來，眼前簡陋的小院披了了一層淡淡金光。

    徐淑美沐浴在陽光之下。

    夏木繁屏住呼吸，邁過門檻，慢慢走近。

    越來越近。

    她聽到母親在輕輕哼一首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

    眼淚奪眶而出。

    這首歌曲，曾伴隨自己最美好的童年。

    也在此后的歲月里，成為夏木繁不敢再觸碰的旋律。

    “媽?！?/br>
    “媽?！?/br>
    “mama……”

    夏木繁輕聲呼喚著。

    徐淑美若有所感，慢慢轉過身來。

    陽光下，那張歷經十六年風霜的臉有了淺淺的細紋，但眉眼溫婉、眼神清亮、頭發豐厚，依然美麗。

    目光相對。

    徐淑美定定地看著夏木繁，眼里閃過一絲疑惑。

    看到夏木繁滿臉是淚，徐淑美將手在圍裙上揩了揩，試探著伸出手來，輕輕碰了碰夏木繁的頭發，怯生生地問：“你，哭什么？”

    mama的撫摸，帶著陽光般的溫暖。

    夏木繁的淚水止不住往下流。

    這是我的mama！

    我丟失了十六年的mama。

    徐淑美看她滿臉是淚，不知道如何處理，對著屋子扯著嗓子喊：“建章，建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