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你真沒傷著?我家不遠了,歇一歇也不耽誤?!?/br> 秦霽道:“無事,我能走的?!?/br> 這話不是硬撐,她還算走運,剛剛抱起那孩子趴倒在搭作材底下,那一片角落還算有個支撐,并未有掉下的木樁直接砸在她身上。 再便是路邊才喊了自己一聲的許霖,他來得快,沒叫她被壓的喘不過氣。 兩個人眼看就要走出腳下這條窄巷,一輛氈青布頂的馬車從另邊趕來,不偏不倚停在巷口,擋住了她們去路。 架馬車的是個穿著褐衣的中年男子,蓄了兩叢胡須,他朝巷子里看過來,目光在秦霽身上停留了一瞬,繼而轉向狄若云。 “小云,上來,早就看見你們了?!?/br> 狄若云拉著秦霽過去,邊走邊解釋,“這是我——” 她說到一半掩起嘴,“咳咳,他叫穆青,我們快上去吧?!?/br> 秦霽點點頭,主動忽略她的異樣之處。 上馬車時,秦霽側首看向這個男子。 近了看,這人并非她以為的那般年紀大,眉眼分明是年輕人的模樣,偏要蓄上一把顯老的胡子,實在違和。 這人迎著她的視線,頷首一笑,“秦姑娘?!?/br> 秦霽沒有閑心去驚訝,回之一笑,“麻煩你了?!?/br> 上了馬車,心稍稍安定下來,秦霽這才注意到自己衣裙上的塵垢和勾絲裂口。 她意識到自己如今是何樣子,臉上一陣發窘。抬手估摸著將發髻重新捋好,繼而又理裙子,拍去灰塵,左右拉拉擋擋,掩去上面的破洞。 忙來忙去,總算打理的沒那么狼狽,末了抬起手臂,才發現衣袖上還有一個不小的洞。 秦霽臉色頹下去的同時,狄若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顧忌著兩人的表面關系,她托著腮的手半擋在臉上,將明目張膽的笑掩飾成偷笑。 馬車彎彎繞繞折了好幾條巷子,周邊的人聲越來越少,最終在狄府大門前停下。 這座宅邸地處偏僻,卻寬闊非常,周圍風景亦與這青瓦白墻融成了一體。 秦霽踏進去時,心緒遠遠比自己想的要平靜。 她跟著狄若云進了內院,二門的小廝見有生人,先一步進去回稟。 少頃,一個圓臉侍童往這邊走了過來,“小姐,老太爺說您上次做的那副膏貼效果尚好,今日若是有空,給他多制幾副?!?/br> 狄若云走得痛快,直接把后面的穆青也給拉走了。 那侍童又轉向秦霽,辭色不改,微微笑道:“這位客人,請隨我來?!?/br> 他引著秦霽穿過了曲池水榭,在一座攢尖頂圓亭的石階邊上止步,抬手對秦霽略一作拱,沿著來時的路退了回去。 圓亭里,一個穿著錦衣的老者正對著一本棋譜在擺棋盤,他的背已經微微躬了起來,動作卻不見慢。 良久,他將最后一枚棋子擺上,對秦霽道:“過來吧,底下熱?!?/br> 秦霽這才進了亭中,立在這位老者的對面,才發現他已是眉須皆白,滿面刀鐫的風霜歲月痕跡。 狄莫行撩起半垂的眼皮,打量了秦霽一遍,末了一笑,“甫之的女兒原也這么大了?!?/br> 秦霽頷首,稍提裙擺,屈膝對著這位老者跪了下來。 “小女秦霽,替家父拜過老先生?!?/br> 她說完這幾個字便緘了口,只俯身拜下,連叩三次,替父親行了最為鄭重的見師禮。 原本不該如此,從冬至夏,秦霽備了很多話。 自別后經年,家父心中虧欠萬千,恐只言片語徒增煩擾,久未致問,云云云云。 然而,真正到了父親的老師面前,看見他已經微濁的瞳仁,寂寥里隱現出一抹慈祥,迎著這樣的目光,秦霽只覺那些言辭太過單薄。 既然他肯見自己,有些話其實不必贅述。 面前這個小姑娘瞧著板瘦的身形,衣裝亦不算體面。然而她的肩背始終筆直挺著,一行一拜非似嬌花,反有著清松瘦竹的氣度。 狄莫行恍惚從她身上看見了曾經那個青年,他當日也是如此拜下。 “先生,榮名利祿雖千萬人向往之,卻非我之道?!?/br> 這便是父女了。若云亦是如此,像極了他父親。 “起來吧?!钡夷兄噶酥笇γ娴氖?,待秦霽坐下后,他問道:“可見過這局?” 秦霽垂眸看過去,“在爹爹書房見過?!?/br> 狄莫行聞言嘆了一口氣。 這是十五年前,他逼著秦甫之下的一盤棋。 嘉慶二十年,史書上值得濃墨鋪寫的一個災年,內憂外患在下半年接連而至。 西南邊關兩族戎狄聯手來犯,南邊多地災患不斷,土地欠收,處處都是民不聊生 那年,狄默初任浙省巡撫,屬下五州皆遇蝗災,顆粒無收,開倉賑災亦是杯水車薪,顧此失彼。恰秦甫之正任鄰省知府,江省未遇災荒,糧倉足余,不少人都在往那邊逃難。 多年舊友的情分在此,料想從鄰省借糧過來不該是難事。然而狄默去了多封書信,得到的只是難為二字。 浙省多年的積弊全在狄默接手后,因著這場十年難遇的蝗災全盤暴露出來,十余萬生民變為餓殍,天子大怒,便怒在了狄默身上。 狄莫行在出事之前親自尋過秦甫之一回,拿出了恩師的名義壓著,仍舊未能拿出這糧。 自此師生緣斷,難再續上。 秦甫之在秦霽面前下過這盤棋,這一切,她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