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早已習慣了漫長靜止歲月，重復多少次內心也無動于衷。

    而蘇醒不久的怪物，顯然不具備這樣的沉靜品質。祂變得焦躁，連連嘶吼。自詡為萬物初始和終焉?？射问芍o法對不死不滅的人魚生效，只在這徒勞無功中消耗螻蟻獻上祭品所提供的能量。

    漫無盡頭，周而復始的拉據戰，聞歌將精神域的時間向前推移了一小格，很快再次停駐。他仍困在精神城中，但比一開始舒服多了，起碼沒有礙眼的丑東西。

    冰雪之境皆是燦爛的白，時間和水流一樣停駐凍結，不見來處，亦沒有歸途。

    他要找到出口——聞歌想。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處理。

    冰面清凌，映照出人魚瞳孔淺淡、無溫度的藍。精神域是內心世界映射，聞歌知道，他的精神域封閉而與世隔絕，并沒有所謂的出口或是入口。

    除非……回到構建精神域的那一刻，生成一個與外界連接的點。

    人魚尾巴垂在冰面，默然凝思。獨處的時候很容易自我追問，沿著記憶河流往上尋找。記憶碎片紛繁，來到陌生星球以后的時光占了特別多。

    再往前，記憶畫面漸漸暗淡褪色，變為海洋幽深處的黑暗。他的生命漫長，其實與困于海珀的昆蟲一樣，定格在一段永不消解的歲月中。

    行至幽邃盡頭，也是精神域冰封的節點，那充滿血淚與災難、人魚群族分崩離析的深淵過往。

    聞歌心底浮現出他自己也未意識到的抗拒。

    他想到114，口口聲聲說是綁定的系統，卻這種時候失蹤。還有討厭的路烈，既然許下了會殺死他的承諾，為什么還能互相弄丟？

    他這點生氣來得莫名其妙。

    精神域陰沉灰暗，仿佛暴風雪來臨，過往破碎殘像在狂風中亂飛。

    他要拾起那些回憶嗎？

    ——不，他不要。

    聞歌想都不想拒絕?？蓪嶋H上，人魚第一時間伸手抓住了游離的記憶。

    聞歌以為，他會揭開鮮血淋漓，那些人魚的悲傷與哀歌。

    但他第一時間感受到的，是同族長輩小心翼翼的擁抱。

    記憶追溯至生命源頭。聞歌的雙親在構筑邊界最后一筆時，遭遇混沌物質噴發。為了保全已犧牲無數族類的防御，他們沒有離開，也因此失去生命。

    在混沌的深淵，構筑起的防御邊境晝夜不停閃爍幽光。

    成年人魚的尸體殘缺不堪，睡在海的懷抱。天亮了，也沒有化為浮沫消失。失去靈魂的身軀不夠輕盈，怎能被月光照耀，重新進入輪回？

    人魚群族在不遠處發現了一只幼崽。

    尾巴小小的，繞著荒涼破碎的群礁一圈又一圈游動。

    殘酷命運劫蕩后，竟然留下了意想不到希望的種子。人魚憐憫遺孤，心照不宣編造雪花般輕柔易碎的謊言，一遍遍用歌謠替換他的最初記憶。

    聞歌在溫柔的歌謠中聽到，他的雙親會在月光下化為泡沫，得到新生以新的姿態回歸群族。

    幼小人魚的內心像堅硬冷漠的冰，在歌聲中，終于默許接納同族的靠近和一個哭泣著的擁抱。

    正常情況下，月光會接引人魚回歸死亡，靈魂回歸新生。但聞歌的雙親被混沌吞噬了靈魂，無法再有來生。他們有的，只是最后亮起的邊界保護下的一部分身軀。

    人魚沒有處理過尸體殘軀，他們一遍遍繞圈親吻逝去人魚的手背臉頰。

    還是坎因一族，將人魚帶到了海底最安靜的地方埋葬。

    那一天，鯨歌哀鳴穿透了整座大海。

    他不知道這些。幼小的人魚因為變故，驚悸痛苦連續五天都未休息，當得到一些安全感，再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再醒過來，這段記憶的過度驚懼情緒消失了。聞歌在這個群族生活了下來。族人都溫柔友愛，無論什么事情，他們都會聽聽“祖母”的意見。

    聞歌的情感變得淡而遲鈍，但他總是期待群族有新生命的到來。然而過去了一百多年，群族也不見任何新生。

    和同族相比，聞歌愿意來海面的次數并不多。只在深深的黑夜，萬籟俱寂之時，才會浮現看一看月光下的波濤。

    有幾次他聽到同族不小心議論，擔心這只浩劫生存下的幼崽，作為“混沌”污染過的人魚，是否會給群族帶來厄運。

    不過同族絕無可能舍棄聞歌。他還那么小，雙親更是整個人魚群族的先驅與庇護者。

    聞歌不愛和外界接觸的性格越發明顯，他開始避開群族活動。夜色最濃的時候，人魚浮出海面，以稚嫩而淡漠的目光凝視海天之間。

    這時混沌已經被隔開，天地尚新，萬物復蘇，波濤的奔流都像涌動蘊育著生命。

    月下海浪銀光閃閃，無限廣闊。小人魚不由開始回憶他那未曾記住模樣的雙親。他們吻過聞歌額頭，在血色深海中留下遺憾珍重的祝福。額上傳來溫度，人魚轉過頭。是祖母。她慈愛寬和的目光注視著大海的幼子。月色寂寂，浪濤不知疲倦拍打。

    她說：“只要海水還在奔流，生命就不會消失?！?/br>
    生命啊。

    珊瑚手鏈微微發燙，聞歌無意識將手腕靠近額頭?；鹧鎯壤锶岷偷臏囟?，與雙親的親吻、祖母撫摸如此相似。

    他聞到未燼的薔薇香。

    最初的混沌沒有再出現，只留下一世界的黑影，被焰刃打散以后又生成新的，看起來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