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嘆了口氣,在焦與進來前“砰”地一聲把門關回去了。 “你先下去?!遍T口傳來付錦衾的聲音。 焦與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沒聽到姜染下一步安排,云里霧里地再度應了聲是。 付錦衾重新走回去坐下,盯著八仙屏風,想這一鋪子的伙計和人,不知是從哪堆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頭頂緊隨其后傳來姜染的聲音。 “你讓他下去誰給我上藥?!?/br> 你聽過好心沒好報嗎? 付公子牽了牽嘴角,“他是男的?!?/br> “你不喜歡男的?”姜染回他一臉莫名其妙。 “你習慣用男的?”付錦衾比她更莫名其妙。 “我還行吧?!彼烈?,印象里似乎還去過流連坊那種地方,有男公子彈弦唱曲兒,她醉眼觀瞧,接了他們的酒。 不過那酒既不甘甜也不清冽,有人袖子里的刀掉出來了,她替他們撿起來,輕撥刀刃,雪亮刀身上映出她上揚的唇角,和眾人緊張的神色。 這種零星片段讓她感到頭疼,晃亂一頭思緒,看回付錦衾。 “我這藥什么時候上?!彼@傷挺重,只是簡單撒過一點外傷膏。 “等丫鬟回來?!彼又P他那手串,眼睛卻看向她,“方才在想什么?” 她的眼睛從來都是清亮,只有剛才,竟然如他一樣攏上了一團濃霧。 她有心回答,話到嘴邊卻變得茫白,仿佛做了一場清晰,醒來后卻連麟角都不記得的夢。 “忘了。你是看不上焦與嗎?”她開始按照“正常思路”行走,清醒至極的分析,“焦與臉上確實有點小雀斑,五官長得還是不錯的,隔壁賣包子的小姑娘總多送他一個糖餃,要不我喚林令進來,他白凈,昨天洗澡的時候我還去瞄了一眼?!?/br> 那種干凈純粹的“傻”又回來了。 付錦衾沒說話,但她能從他的眼神里感覺出來,他在看一個無藥可救的廢物。 “上那兒歇著去?!彼感¢?。 她也剛好站不住了,單腿跳回去,撈著軟墊習慣性想翹一只二郎腿,抬到中途又作罷了。 傷口像是被澆潑了一鍋燒沸的滾水,“辣”得人心燥,方才強行忽略痛處,倒也有些作用,靜下心時又覺出疼來了。鋪墊在小榻上的香云紗薄褥被她無聲攥進手里,沒過一會兒便出了一手冷汗。 她向來很能忍疼,不知從什么時候會忍的,反正有記憶開始,就不允許自己跟別人叫疼。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 瘋狗藥大約不好買,姜染等了小半個時辰也不見平靈、童換二人歸返。 付錦衾不知將手里的佛頭串子盤了多少遍,反正一遍比一遍慢,一遍比一遍漫不經心,慢到最后,撂到小幾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你自己上藥?!彼阉幑拮尤咏o她。 冬日天短,像眨眼吹熄的蠟燭,前一刻還有斜陽在半山腰掛著,未過多時便浸入一層灰藍。內室昏暗,她看不清他的臉,隱約覺得似乎是發了脾氣。 她一只手接過來,給他看她擦傷的另一只胳膊。 “我上了也沒辦法包扎,我這手扭了一下,摔的時候剛好壓的這邊?!?/br> 他看她蒼白、卻稱不上可憐的臉,不自覺地瞇了瞇眼。 他不管她,她就真在那里自生自滅,仿佛是在遷就他的脾氣,他管她,她又是一副我必須要人伺候的姿態。 到底是誰慣的她? “你自己上藥,要是上完她們還沒回來,我替你包扎?!?/br> 都行吧。 這種臭脾氣到現在還沒被人打死,可見是命大。 兩人都不知道彼此心里的腹誹。 她拉高裙子,他就將身子背過去了,等了一會兒,聽見她說好了,再度扔來那件纏枝紋外裳。 “遮著腿,只留傷口在外面?!?/br> “嗯?!?/br> 這事倘若是這鋪子里任何一個人讓姜染干的,她都得給那人一記響亮的腦瓢,但這人是付錦衾,是樂安城里唯一一個肯給帶藥,幫她買狗的人就另說了。 她還有用得著他的時候,胡亂往腿上一鋪,允許了他這些“講究”。 天不亮,室內也跟著溫吞下來,昏昏沉沉地像蓋了一層風雨欲來前的濃云,付錦衾少不得再伺候她一盞燈,摘了桌上雨打芭蕉的峭紗燈罩,從懷里掏出火折子,吹亮了放在塌邊。 光影里映出一高一矮兩道人影,都似在身上渡了一層金光,付錦衾拿了張春凳,敞著腿坐在她跟前,先卷了袖子,后從瀾袖里抽出一方巾帕,擦凈手,扔進一邊銅盆里。 盆里的水濺出一點在地上,像他陰晴不定的脾氣。 姜染就近看他,覺得這人身上真是無一不精細,大到袖口的鶴羽云紋提花,小到深刻精致的五官,睫毛很長,垂下來便壓下兩小片陰影,陰影隨他眨眼的動作明暗交替,像打在湖面上的風。 “看什么?!彼破鹧燮た此?。天然生了雙能勾魂的眼睛,偶爾會有一絲不耐沖破恪守的溫潤,延伸出極強的,懶于收斂的攻擊性。 她喜愛這種復雜的人間顏色,稱贊說,“你比畫舫的男人加起來都好看,他們身上總有一些伏低做小的和軟,秀氣的太女氣,俊朗的又少些精致,精致的又沒你這些矜貴的臭毛病,他們是花,你就是樹,他們是花開一季,你是萬古長青,總也不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