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雪-上
往后叁日,刑部尚書與左右侍郎,每日皆在御書房中忙碌至夜深。律法修訂,絕非兒戲,即便年輕的帝王事前已做諸多籌備,可真正著手更改,仍需細致入微地劃分。如何最大程度規避魚死網破的心理,又如何確保律法實施后能真正起到威懾之效,皆非一朝一夕之功。 臘月二十八,長公主與兩位親王皆已返回京城,于各自行宮安住。而雨露也從水云軒遷至長樂宮的暖玉閣。 暖玉閣雖比水云軒寬敞不少,卻燒著地龍,暖意融融。侍書正翻動著碳盆,雨露與畫春坐在桌案前,將果仁餡包入酥皮之中,幾位宮女在殿中候著,只待點心包好,便送去小廚房交予白鶴。 正交談間,廊外忽有人稟報道,寧妃從主殿前來。 寧妗蓉乃長樂宮主位,雨露搬來那日,曾前往拜會,然彼時她正忙于接手先前賢妃cao持的除夕宴,二人并未見著。此刻寧妃親自尋來,倒顯得雨露有些禮數不周。 侍書趕忙拿來手帕,讓她擦了擦手,又在整理衣裳之際,寧妃已步入殿中。 寧妃身披一件黛色霞紋披風,手中原本捧著一只手爐,邁過門檻后,便將手爐遞給侍女,隨即將行禮的雨露扶起,笑容溫婉:“起來吧,沉才人,你可真是會藏拙,此番倒是幫了本宮一個大忙?!?/br> 雨露知曉她所指何事,只微微一笑:“娘娘說笑了?!?/br> 寧妃出身書香門第,生就柳葉眉彎彎,一雙瑞鳳眼微微上翹,舉手投足間,既有靈動之氣,又透著幾分傲氣。她在主位落座,抬眼環顧一圈,屏退眾人,殿內侍女便都退至門外。 案上的茶已有些涼,她自行倒了一盞,輕抿一口,捧著暖爐看向雨露,笑道:“快過來坐,果真是個靈秀標致的美人,也難怪陛下寵愛于你?!?/br> 語畢,她又打量了一番暖玉閣的裝潢,不禁嘆道:“想來是陛下特意叮囑過,如今這暖玉閣,可不太像一個才人的居所呢?!?/br> 雨露心中一驚,趕忙說道:“嬪妾剛入宮不久,許多事還不大明白————” “好了,你慌什么?”寧妃掩唇輕笑,“本宮還未謝你,怎會在這種事上挑你的錯處?” “不過,本宮倒是好奇,你為何將扳倒賢妃這個機會,讓與本宮?”她饒有興致地端著茶盞,目光中帶著探究,看向雨露。 “娘娘聰慧過人,嬪妾與賢妃娘娘素來不睦?!庇曷峨S口編了個理由,旋即轉移話題,微笑道:“嬪妾不過偶然得知消息,即便自己向陛下告發,也難有什么益處,倒不如讓與娘娘?!?/br> “其實,不管此事是否由娘娘出面,協理六宮之權,終究會落到您手中,與嬪妾并無太大關聯?!?/br> “您看,您得了協理六宮之權,嬪妾也從您這兒討了個人情不是?” 雨露言語中帶著試探,卻不失分寸不卑不亢,神態自若。 寧妗蓉定睛凝視她許久,微笑著輕抿盞中清茶,道:“與你說實話,本宮倒不在意陛下寵愛何人,后宮姐妹眾多,今日是你,明日或許便是旁人?!?/br> “自古帝王多薄情,哪有長久不變的疼愛?咱們這位陛下更是性情淡漠之人,如今能給你這般寵愛,也算難得了?!?/br> “本宮在乎的,唯有后位?!睂庢∪靥ы蛩?,笑意未減,似為安撫她,語調中透著一絲傲氣,“本宮與賢妃不同,不喜歡圍著陛下爭風吃醋,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后位罷了?!?/br> “你如今住在長樂宮,只要懂事,本宮自會多加照拂?!闭f罷,她放下茶盞起身,從主位走下,來到雨露身前,伸出蔥白般纖長的手,將她從座位上扶起。 雨露明白她的意圖,借著她的力道起身,見她似要往外走,便跟了兩步,卻見寧妃又轉過身,眼中神色晦暗難明。 “蘭婕妤也住在長樂宮,你可知道?”她輕輕撥弄著殿中的珠簾,意味深長地說道:“那日瞧你對她頗為喜愛,可別真輕信了這小丫頭?!?/br> 雨露心中一凜,秀眉微蹙,急忙問道:“娘娘此言何意?” 寧妃整了整發髻,并未回應這話,只道:“自己小心些吧,你真以為我們都真心喜歡她?不過是看在陛下縱容她的份上,哄著罷了?!?/br> 言罷,她不再多語,推開殿門,由侍女攙扶著,緩緩走出暖玉閣。眾人紛紛福身行禮,恭送寧妃。雨露聽到聲響,才恍然如夢初醒,趕忙在她身后匆匆行了一禮。 天色陰沉,小雪飄落,隱隱像要起風。 白鶴剛從小廚房出來,見她愣在門口,急忙快走幾步來到她身前,忙道:“您快別站在風口,若是著了風寒可如何是好?” 雨露心不在焉,蹙眉應了一聲,轉身回殿,又似想起什么,回頭看向她:“白鶴,你隨我進來,我有話問你?!?/br> 白鶴跟著進了內室,將案上已涼之茶遞給畫春,又把手爐拿到她跟前,溫聲道:“小主捧著手爐暖和些,別著了風寒?!?/br> “楚——陛下從前,”雨露差點叫錯,匆忙改口,才問道:“很寵愛那位蘭婕妤嗎?” 白鶴望著她笑了,思忖片刻,回答道:“說是寵愛,倒不如說是縱容,蘭婕妤是賀小將軍的meimei妹,陛下對她不過是比旁人略寬容幾分?!?/br> “比如呢?”雨露想起寧妃的話,仍緊蹙著眉:“她……做過什么?” 白鶴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斟酌著說道:“蘭婕妤性子是嬌縱了些,只是從前陛下寵幸過的御妻,都與她有些小爭執……” 雨露心下已然明白,遲疑片刻,問道:“陛下縱著她?” “陛下偶爾會訓斥?!卑Q搖了搖頭,面露無奈,“但陛下不大理會后宮之事,也沒有哪位御妻敢向陛下說蘭婕妤的不是?!?/br> 話說至此,雨露心中已明白大概。楚潯說他從未碰過賀蘭,這位蘭婕妤卻未必沒有心思,楚潯縱著她,這些后妃便只當他寵愛,又顧忌賀蘭的家世,不敢多言,只會一同哄著她。年紀輕輕便入了宮,又無爹娘兄長管教,性子自然愈發嬌縱。 她垂眸不語。畫春和侍書正好端了熱好的茶回來,給兩人各斟了一杯,笑道:“小主,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看著像是能下到明日呢,當真是好兆頭?!?/br> 雨露回過神來,喝了口熱茶,眉眼彎彎道:“正好,我們幾個到院里去踩踩雪,這屋里著實悶得慌?!?/br> 白鶴張了張口,終究還是沒勸阻,從木架子上取了她的斗篷來:“若要出殿,便披上這斗篷,著了涼,陛下可要心疼您的?!?/br> 院中白雪紛紛揚揚,窸窸窣窣落在石磚地上,已將那磚上的雕花都覆了一層白。好在并未起風,倒也不算太冷,雨露披著斗篷站在殿門前,抬手接住雪花,柳絮般的白絨落在掌心,瞬息便融化,點點涼意傳來。 畫春團了個雪團子,朝著侍書砸過去。一團白雪散落其身。侍書雖穩重,卻也不過是個小姑娘,頓時起了玩心,也從地上攢了一個砸過去。 雨露見狀發笑,推了推白鶴:“白鶴你也去,她們兩個跟在我身邊,越發沒了規矩,非得將她們兩個都打得服氣了才行!” “小姐!”畫春擋了侍書一個雪團子,又氣又笑,跑到不遠處的樹后,做了個鬼臉:“你還叫白姑姑管教我們,且看她能不能打得過我們兩個呢!” 侍書隨手從地上握了一把雪扔過去,追著她道:“誰同你‘我們’,我可只打你!” 紛揚雪花飛滿院子,雨露笑得杏眼都瞇了起來,蹲下身攢了個雪團子塞到白鶴手里,推了推她:“快去快去!” 畫春遠遠望過來,以為白鶴真聽了她的話,將手里的雪砸了過來,卻擦過白鶴衣角,只砸到了雨露身上,染濕了一片白衣。 “好啊你!”雨露笑起來,將那個塞進白鶴手里的雪團搶了回來,向下跑了兩步,抬手對準她扔了過去,“小畫春,連我都敢砸,你今天是別想好了!” 院子里幾人瞬間打成一團,白鶴怕雨露著了涼,時時替她擋著些許,笑著將她往身后藏,連聲道:“你們可小心些,別把小主鬧病了!” “白鶴你別擋著!”雨露從她身后出來,隨手抓一把雪,朝著侍書砸過去,喊道:“她們兩個加在一起都打不過我!” 白雪紛紛揚揚越下越大,雨露的長發落滿了雪,有些濕潤,玩得忘形,似一只在雪里撒歡的小狐貍,到處都要抓上一爪子。 正玩得開心,忽然被人從身后抱了起來,四只爪子懸了空,她忙驚呼一聲。 “誰!” 雨露睜大眼睛,掙扎著要跳下來,卻被來人單手抱著放到了殿門前。 “玩野了?”楚潯抬手拍了拍她發髻上的落雪,低聲笑道:“不怕害???” 他身上淡淡的龍涎香混著雪的氣息,是讓她熟悉的清冷。 雨露玩得面色發紅,抬頭望向他。 年輕的帝王身披一件黑色大氅,眉目凌厲,原本有些兇相的臉此時卻帶著笑意,倒顯得溫潤。他垂眸望她,眸中映著月色、雪光,還有她。